……其实他没什么必要熟悉业务;只要把贿赂拿上,多给我们这些世袭贵族立几根柱子也就什么都有了!”

卢比兴又朗声大笑了。……

忽然之间整个大厅里传布开一种兴奋的骚动——大人物到了。主人马上奔往前室。有几个忠诚的家人和热心的客人在他后面跟着。瞬间,嘈杂的议论变成了柔和愉快的絮语,如同春天的蜜蜂在自己的房子里发着嗡嗡声。这中间只有一个不肯停歇下来的黄蜂——卢比兴——和一只堂皇的雄蜂——科才尔斯基——没有压低嗓门。……

大人物进来了——蜂王进来了。人们为之雀跃欢迎,坐着的都站起来,连那个以低价向卢比兴买马的也在内,他把下巴贴在胸前。大人物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只见他仰面抬头,挺胸叠肚,时而说几句赞许之词,但一直拖着长腔哼啊哈的;他向科才尔斯基公爵的胡子看了看,像见了仇敌一样愤然;他又朝那个有工厂和女儿的破落文官伸出左手的食指。

过了几分钟,——在这期间,大人物已经把他没有迟到而十分荣幸的话重复了两遍——大家都随着他步入餐厅。

接下来就不需详述宴席的开头部分了。读者朋友们对这应该是熟悉的:大人物坐在首席,文官和省贵族长列其左右;主人张罗着忙前忙后,每每经过大人物的后背时总是满脸堆笑,像小学生一样站在墙角,匆匆地接过一盘汤或一小块牛肉匆匆下咽;听差长端上一条嘴里插着一束花的大鱼;穿号衣的仆人把脸板起来硬是把玛拉加酒和干马德酒呈给每位贵族;几乎所有的贵族,特别是年长的,都像尽义务一样喝下一杯一杯的酒;最后是香槟——举杯相祝身体康健……

而应该告诉读者的,大人物在欢愉的肃穆与敬爱中所说的一段话。

有个人——可能是那个文官,他是熟悉新文学的,他开始提起了女性的一般影响,特别是对男青年的影响。“对,对,”大人物接着说,“这是实实在在的;但对青年应严加管教,要不然,他们恐怕一见女人的裙子就会发疯。”(全场的人都像孩子似的微笑了,其中一个地主竟满脸感激的神情。)“由于青年人的想法极其简单。”(大人物的发音有些个别)“就像我儿子伊凡,才二十,就对我说:‘爸爸,给我讨个老婆吧。’我对他说:‘傻小子,先立业,再成家……’他听了就失望地哭了,……可我……才不顺着他呢!”(大人物说“才不顺着他呢”这句时,好像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他沉默了一下,威严地看看文官,把眉毛挺了起来,挺得很高。文官愉快地把头侧了一点,把对着大人物的那只眼飞快地眨了眨。)“结果如何,”他又说他儿子,“现在他亲笔写信来:父亲,谢谢你,开导了我这个傻小子……’可见就该如此办!”

全体客人顺从地表示同意,而且像是得到教诲而振作精神。

宴会结束后,大家都起身去了客厅,发出较响的,可是仍是十分规矩的——这时所特地允许的嘈杂声。……大家坐下来玩纸牌了。

我好不容易才捱到了晚上,吩咐我的马车夫明天早上!点给我套车,然后就去睡觉了。可是我注定要在这一天中还要认识一个特殊的人。

因为来客多,不可能每人都有单独卧室。听差长领我进了一间绿色的有潮气的小房间里。这里已住了一位客人,他已把衣服脱光了,一见我就飞快地钻进被窝,把被子拉到鼻子上,在松软的羽绒褥子上翻腾了好一会,才算安顿下来,然后敏锐地观察我。我走向另一张床(这房间共有两张床),把衣服脱下,躺在潮湿的被单上。我那同屋的客人在床上辗转反侧起来了。

我向他道了晚安。

半小时后,我仍是无法入睡,只觉得脑子里充满了无用的许多念头,模模糊糊地排成无头无尾的行列,顽强而又单调乏味地游移着,就像扬水机上的那些桶似的。

“您是不是也没睡着?”我那同屋的问。

“是啊,”我答道,“您也没睡着?”

“我从来就不想睡觉。”

“怎么回事儿呢?”

“就这么回事儿。我自己也说不清;躺着,躺着,也就睡了。”

“您既然不想睡,为什么要躺到床上?”

“那叫我去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

“我觉得非常怪,”静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说,“怎么这里没有跳蚤。这里没有的话,什么地方有呢?”

“您好像想念它们。”我说。

“不,不想念它们;我只不过喜欢所有事情都合乎逻辑。”

“嘿嘿!他倒用起名词儿来了!”我心想。

他没出声。

“您肯跟我打赌吗?”他猛地大声问我。

“赌什么?”

我的同屋人开始挑拨起我的兴趣。

“唔……赌什么?就赌这个:我相信您肯定把我当成了傻瓜。”

“哪有的事儿!”我吃惊地应付他。

“当成乡下人,当成没知识的人。……您说实话吧……”

“我还没认识你呢,”我否认着,“怎么你会断定……”

“哼,单听您说话就听出来了:您这么随便地回答我。……

不过,我和您想像的不大相同……”

“请听我说……”

“不,请您听我说吧。第一,法语我讲得并不比您差,德语还可能比您好;第二,我曾出国三年,光在柏林就住了八个月。

我研读过黑格尔哲学,先生,我能背诵歌德的诗;而且我曾长期地爱恋过一位德国教授的女儿,回国以后娶了个有肺病的小姐,虽然没头发,但人品非常好。可见我和您是同林之鸟;我并不是您所想像的乡下人。……我也在深刻反思,我没半点粗蛮。”

我抬头仔细地看这古怪的人,寝灯昏暗,使我看不清他的长相。

“喏,您现在看着我,”他整了整睡帽,“您大概纳闷儿:‘怎么我今天没注意到他?’我告诉您,由于我不大声说话:因为我躲在后面,站在门后,不跟任何人说话;因为听差长端着盘子在我面前走过时,提前把手臂抬得跟我胸脯一般高。……这一切有两个原因:第一,我穷,第二,我已经与世无争了。……请您说真活,您注意到我了吗?”

“非常遗憾,没有……”

“暖,对啦,嗳,这就对啦,”他把我的话打断,“我就知道。”

他坐起来,交叉了两臂;那睡帽把长长的影子从墙上折到天花板上。

“请您有啥说啥,”他斜瞟了我一眼,问道,“您肯定觉得我很古怪,是个所谓的怪人,或者更糟——假装怪人,对不对?”

“我必须重申,我跟您一点也不熟……”

他低下头呆了一会儿又说道:

“为什么我跟您,跟素不相识的人,这样没深没浅地唠叨呢——天晓得,只有天才晓得!(他叹了口气。)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心灵相接近啊!咱俩可都是正经人,也就是利己主义者:您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跟您也没有丝毫关系;对吗,可咱俩都睡不着。

“那为什么不聊聊呢?我现在有精神,难得我这样。您看出来了吗,我非常胆小,我胆儿小并不是因为我是外省人,没有官职、没有钱,而是因为我是个自尊心太强的人。但有时,在我既不能确定,也不能预知的偶然发生的良好情形下,我就不会胆儿小了,例如现在就是。现在您把达赖喇嘛叫来我也不怕,可能我还朝他要点鼻烟嗅嗅呢。可是,也许您想睡了吧?是不是?”

“不,恰好相反,”我忙答应,“我很想跟您聊天。”

“您是说,我把您逗起来了,……那就更好了。……告诉您吧这儿的人都叫我奇人,特别是在无聊的时候提起我,‘我的命运没人关心。’他们想要作践我。……唉,我的天!他们哪知道,……我就倒霉了,就因为我本来没什么奇怪特别的,除了像现在这样唐突地说话以外,没什么奇特的;但这种唐突不名一文,是低级的奇特。”

他把脸转向我,两手挥了一下。

“先生!”他提高声音,“我认为:只有奇人才能得以在世上好好生活;只有他们才有这权利,有个人曾说:(法语:我的杯子并不大,但我用它喝水。)您听听,”他低声提醒我,“我的法语说得多清楚。我认为,即使你头脑再大,能装下好多东西,即使你理解一切,知识渊博,追赶时代,但假如你没有一点自己的特殊东西那也不行。哪怕是呆傻呢,得是自己的!要看自己的气息,固有的气息,这点十分重要!您别以为我对这种气息要求过高。……绝不!这样的奇人多着呢,简直比比皆是!所有活着的人都是奇人,而我不算!”“)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