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计是一样的,尼古拉·叶列美奇,……不过……”
“不过什么?”
“工钱太……那个……”
“工钱怎么啦?哼,你们太放肆了!居然说三道四的!”
“事情明摆着,一个礼拜就足以干完的活儿,一定要我们延长到一个月。一会儿木料不够啦,一会儿又让你去花园扫道啦。”
“这有什么?女主人亲自吩咐下来的,我跟你无话可说。”
西道尔再没出声,只是一劲儿动着两只脚,小心而又无奈。
尼古拉·叶列美奇歪着脑袋,自顾自地拨拉算盘珠儿。
“我们那儿的……大家伙儿……”西道尔又努力说话了,但似乎十分结巴,“叫我给您老人家……这儿……有……”(他把他那粗大的手揣进上衣的怀里,掏出一个红花手巾包来。)
“嗨!你干什么呀?笨蛋,你疯啦?”胖子赶忙将他的话打断。“去吧,到我家去,”他边说边推搡西道尔,“你先去见我老婆……她会请你喝茶,我随后就来,你先去。别怕!听见没有?
快走。”
西道尔出去了。
“真是个……冒失鬼!”主任在他身后叨念着,摇晃了几下脑袋后,就又打他那算盘去了。
忽然街上传来一片喊声——“库普略!库普略!库普略可了不得了!”
这喊叫声由远而近,到了台阶上,过了不一会儿,事务所里走进一个人来了。
这人非常矮,样子像有肺病似的,但他鼻子十分大,眼睛也十分大,目光威严,显得非常高傲。他身穿一件绵绒领子的,破旧的小扣常礼服。肩上背着一捆柴棒。
就在他的周围聚集着五六个仆人,七嘴八舌地嚷着:“库普略!库普略惹不起了,库普略当火夫了!当火夫了!”
可是,穿绵绒领礼服的人一点也不注意他同伴们的吵嚷,没有丝毫紧张慌恐的迹象。他迈着匀称的步子走到炉子边,把紫捆放下,站直身子,从后面的衣袋里取出一只鼻烟匣来,瞪大了双眼,开始把掺灰的草木樨末塞进鼻孔里。
这一帮吵嚷喧闹的人一拥而进的当口儿,胖子皱着眉站了起来;但当他看清是怎么回事之后,便微笑着叫众人不要大声叫喊了,因为隔壁房间里有位猎人在睡觉。
“什么样的猎人?”有两个人齐声问。
“一位地主老爷。”
“啊!”
“让他们闹去吧,”绵绒领儿摊开双手说,“不关我的事儿,只要不来惹我。我当了火夫了……”
“当了火夫喽,当了火夫喽!”众人接住话音高兴地重复着。
“这是女主人的命令,”他耸了一下肩接着说,“可是,你们等着吧,……还要派你们当看猪的呢!我本来是个裁缝,是个好裁缝,在莫斯科头等师傅那里学成的,替将军们缝过衣服,……
我这本领谁也夺不去。
“你们,你们有什么了不起?……啊,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难道不受主人的管辖吗?你们都是吃白食的人!懒汉!还有什么呢!要是放我出去,我才不会活活被饿死呢!给我公民证,我会好好付代役租,让主人满意。可是你们呢?死掉吧,像苍蝇一样死掉吧!顶多就是个死掉!”
“胡扯!”一个麻脸小伙子将他的话打断,只见他戴着条红领带,衣袖的肘部都破了,长着一头淡黄的毛发。“你带了公民证出去过,结果主人看不到你一戈比的代役租,你自己没赚半个子儿;凑合着拖着两条腿回来了,从那时起就剩下一件破衣裳。”
“有什么办法呢?康斯坦丁·拿尔基则奇!”库普略回答着,“人一恋爱,就倒霉了,完蛋了。你先活到我这把年纪,再批评我!”
“还算是什么恋爱,爱上天仙啦?几乎就是丑八怪!”
“哼,你不能这么胡说。”
“谁信你说?我看见过她,去年在莫斯科,我亲眼看见过。”
“去年,去年她确实稍微差点儿。”库普略说。
“不,诸位,”一个瘦高个儿(大概是仆从)满脸是粉刺儿,卷曲头发上涂了油,他用随便而轻蔑的语调提议了。“让库普略·阿发拿西奇把他那支小曲儿唱给我们听听。喂,开唱吧,库普略·阿发拿西奇!”
“好啊,好啊!”其他人都十分赞同。“好一个亚历山德拉!——她把库普略难住了,没话说了,……唱吧,库普略!
……亚历山德拉,她真有办法!(仆人之间互称时往往用女性代词,表示亲切。)唱吧!”
“这儿不是唱歌儿的地方,”库普略坚定地把他们回绝了,“这儿是主人的事务所!”
“这事务所跟你有什么关系,莫不是你也想当事务员?”康斯坦丁粗野地笑话他,“准是,准是!”
“一切都在主人的权力之下……”那可怜的人振振有词。
“瞧,瞧,他在打鬼主意呢,瞧他那样儿!哎!哎!哦!”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其中有的居然跳了起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笑得最厉害,他大概是仆役中的贵族儿子。他穿着钉有黄铜钮扣的背心,戴了一条淡紫色的领带,长得腰肥肚胖的。
“喂,库普略,说老实话,”尼古拉·叶列美奇显然是被逗起了兴趣儿,带着十分的嘲弄的口吻问道,“当火夫怕是不大好吧?
怕是非常无聊的事吧?”
“得了吧,尼古拉·叶列美奇,”库普略说,“您现在确实是当上了我们事务所的主任;这是千真万确的了,可是您也倒过霉呀!您不也住过农家的屋子吗?”
“在我面前,你可得多加小心,别太不像话!”胖子气鼓鼓地把他的话打断,“你这傻瓜,人家是在跟你开玩笑,你怎么听不出来?人家肯理你,你应该谢天谢地了!”
“我是随便说说,尼古拉·叶列美奇,对不起……”
“随便说说,那倒没什么。”
这时门开了,跑进来一个小厮。
“尼古拉·叶列美奇,女主人叫你去呢。”
“谁在女主人那里?”他忙问小厮。
“阿克西尼亚·尼基底希娜和一个从维涅甫来的商人。”
“我马上就去。喂,诸位,”他断然地下令了,“最好和这位新上任的火夫一同离开这儿。万一那个德国人跑来,又要去告状了。”
胖子说完整了整头发,用那几乎全被大衣袖子遮住的手捂着嘴巴咳嗽了一声,系上扣子,迈着大步到女主人那里去了。
不一会儿,这一帮人和库普略也都出去了。
留在这事务所里的,只有我早就认识的值班员了。他刚开始削羽毛笔,就坐在那睡着了。几只蚊子马上抓住这宝贵的时刻,叮上了他的嘴唇。一只蚊子停在了他的前额上,准确地摆好了架势,把刺儿慢慢地插入他那柔软的肉里。
先前那个长着火红头发和络腮胡子的脑袋又探了进来,张望了一会儿之后,便带着它那十分丑陋的身体走进个务所来。
“费玖希卡!喂,费玖希卡!老是睡!”红头发叫着。
值班员睁开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尼古拉·叶列美奇去女主人那儿了?”
“对,瓦西里·尼古拉伊奇。”
“哦!哦!”
我猜想这人是会计主任。
会计主任开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不过,与其说他走来走去,倒不如说他来回溜达更贴切,看他那样子就像一只猫。他穿了一件黑燕尾服,又肥又大,但后襟十分窄。他的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不断地拉扯他那用马毛做的又高又窄的领带,紧张地东瞧西看着。他的脚上穿着山羊皮靴,走路轻快没有多大响声。
“今天雅古希金地主来找过您。”值班员告诉他。
“哦,来找过我?他说些什么?”
“他说,他晚上到丘列夫那里去等您。他说,‘我有一件事要跟瓦西里·尼古拉伊奇商谈一下,’到底是什么事他没说。他说您知道这事儿。”
“嗯!”会计主任回答着,走到了窗口。
“哎,尼古拉·叶列美奇在吗?”前室里传来一句十分高声的提问,一个大个子跨了进来,他怒气冲冲的,十分严肃。他的长相不端正,但却极富有表情,充满了勇敢的气度;浑身上下穿得非常整洁。
“他不在?”值班员飞快地扫了一眼,问道。
“他在女主人那儿,”会计主任回答。“您有什么事,对我说吧。巴维尔·安德列伊奇。您就告诉我吧,……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您想知道我要什么?(会计主任无力敷衍地点点头。)我要给他点颜色看,这个不要脸的大肚子!专门挑拨是非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为这,我非让他尝点苦头!”
巴维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您这是怎么啦?别介意呀,巴维尔·安德列伊奇,消消气儿,……您犯不上这样,您可别忘了您说的是谁,你呀……”会计主任调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