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勺之役，曹刿问所以战于庄公〔一〕。公曰：“余不爱衣食于民〔二〕，不爱牲玉于神〔三〕。”对曰：“夫惠本而后民归之志〔四〕，民和而后神降之福〔五〕。若布德于民而平均其政事，君子务治而小人务力；动不违时，财不过用〔六〕；财用不匮，莫不能使〔七〕共祀〔八〕。是以用民无不听，求福无不丰。今将惠以小赐，祀以独恭〔九〕。小赐不咸，独恭不优〔一〇〕。不咸，民不归也；不优，神弗福也。将何以战？夫民求不匮于财，而神求优裕于享者也〔一一〕，故不可以不本〔一二〕。”公曰：“余听狱虽不能察，必以情断之〔一三〕。”对曰：“是则可矣〔一四〕。知〔一五〕夫苟中心图民，智虽弗及，必将至焉〔一六〕。”
〔一〕长勺，鲁地。曹刿，鲁人也。庄公，鲁桓公之子庄公同也。初，齐襄公立，其政无常，鲍叔牙曰：“君使民慢，乱将作矣。”奉公子小白奔莒。鲁庄八年，齐无知杀襄公，管夷吾、邵忽奉公子纠奔鲁。九年夏，庄公伐齐，纳子纠。小白自莒先入，与庄公战于干时，庄公败绩。故十年齐伐鲁，战于长勺也。
〔二〕有惠赐也。
〔三〕牲，牺牲；玉，珪璧，所以祭祀也。诗云：“靡爱斯牲，珪璧既卒。”
〔四〕惠本，谓树德施利也。归之志，志归于上。
〔五〕降，下也。民，神之主，故民和神乃降福。
〔六〕不过用礼也。
〔七〕案：“能使”，公序本无。
〔八〕无不共祀，非独己也。
〔九〕小赐，临战之赐。独恭，一身之恭也。
〔一〇〕咸，遍也。优，裕也。
〔一一〕裕，饶也。享，食也。民和年丰为优裕也。
〔一二〕本，先利民莫不共祀也。
〔一三〕狱，讼也。
〔一四〕可者，未大备可以一战。传曰“齐师败绩”也。
〔一五〕案：“知”字，公序本无。
〔一六〕苟，诚也。言诚以中心图虑民事，智虽有所不及必将至于道也。
◎庄公如齐观社〔一〕。曹刿谏曰：“不可。夫礼，所以正民也。是故先王制诸侯，使五年四王、一相朝〔二〕。终则讲于会，以正班爵之义〔三〕，帅长幼之序，训上下之则〔四〕，制财用之节〔五〕，其闲无由荒怠〔六〕。夫齐弃太公之法而观民于社〔七〕，君为是举〔八〕而往观之，非故业也〔九〕，何以训民？土发而社，助时也〔一〇〕。收攟而蒸，纳要也〔一一〕。今齐社而往观旅，非先王之训也〔一二〕。天子祀上帝〔一三〕，诸侯会之受命焉〔一四〕。诸侯祀先王、先公〔一五〕，卿大夫佐之受事焉〔一六〕。臣不闻诸侯相会祀也，祀又不法〔一七〕。君举必书〔一八〕，书而不法，后嗣何观？”公不听，遂如齐。
〔一〕庄公二十三年，齐因祀社搜军实以示客，公往观之也。
〔二〕贾侍中云：“王，谓王事天子也。岁聘以志业，闲朝以讲礼，五年之间四聘于王，而一相朝。相朝者，将朝天子先相朝也。”唐尚书云：“先王，谓尧也。五载一巡守，诸侯四朝。”昭谓：以尧典相参，义亦似之；然此欲以礼正君，宜用周制。周礼：“中国凡五服，远者五岁而朝。”礼记曰：“诸侯之于天子也，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谓此也。晋文霸时亦取于此也。
〔三〕终，毕也。讲，习也。班，次也。谓朝毕则习礼于会，以正爵位次序尊卑之义也。
〔四〕帅，循也。
〔五〕谓牧伯差国大小使受贡职也。
〔六〕其闲，朝会闲也。
〔七〕太公，齐始祖太公望也。
〔八〕举，动也。
〔九〕业，事也。
〔一〇〕土发，春分也。周语曰：“土乃脉发。”社者，助时祈福为农始也。
〔一一〕攟，拾也。冬祭曰蒸，因祭社以纳五谷之要，休农夫也。月令曰“孟冬祀于天宗，大祀于公社及门闾”也。
〔一二〕旅，众也。
〔一三〕上帝，天也。
〔一四〕助祭受政命也。
〔一五〕先王，谓若宋祖帝乙、郑祖厉王之属也。先公，先君也。
〔一六〕事，职事也。
〔一七〕不法，谓观民也。
〔一八〕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
◎庄公丹桓宫之楹，而刻其桷〔一〕。匠师庆言于公〔二〕曰：“臣闻圣王公之先封者〔三〕，遗后之人法，使无陷于恶。其为后世昭前之令闻也〔四〕，使长监于世〔五〕，故能摄固不解以久〔六〕。今先君俭而君侈〔七〕，令德替矣〔八〕。”公曰：“吾属欲美之〔九〕。”对曰：“无益于君，而替前之令德，臣故曰庶可已矣〔一〇〕。”公弗听。
〔一〕桓宫，桓公庙也。楹，柱也。唐云：“桷，榱头也。”昭谓：桷一名榱，今北土云亦然。尔雅曰：“桷谓之榱。”庄公娶于齐，曰哀姜，哀姜将至，当见于庙，故丹柱刻榱以夸之也。
〔二〕匠师庆，掌匠大夫御孙之名也。
〔三〕谓若汤、武、周公、太公也。
〔四〕为，犹使也。
〔五〕监，观。观世成败以为戒也。
〔六〕摄，持也。
〔七〕先君，桓公也。
〔八〕替，灭也。
〔九〕属，适也。适欲自美之，非先君意也。
〔一〇〕已，止也。
◎哀姜至，公使大夫、宗妇觌用币〔一〕。宗人夏父展曰：“非故也〔二〕。”公曰：“君作故〔三〕。”对曰：“君作而顺则故之〔四〕，逆则亦书其逆也。臣从有司，惧逆之书于后也，故不敢不告〔五〕。夫妇贽不过枣、栗，以告虔也〔六〕。男则玉、帛、禽、鸟，以章物也〔七〕。今妇执币，是男女无别也。男女之别，国之大节也，不可无也。”公弗听。
〔一〕宗妇，同宗大夫之妇也。觌，见也，见夫人也。用币，言与大夫同贽也。
〔二〕宗人，宗伯也。夏父，氏也。展，名也。宗伯主男女贽币之礼。故，故事也。
〔三〕言君所作则为故事也。
〔四〕案公序本此下有注：“顺，顺于礼则书以为故事。”
〔五〕从有司，言备位随从有司后行也。
〔六〕枣，取蚤起。栗，取敬栗。虔，敬也。曲礼曰：“妇人之贽，脯、修、枣、栗。”
〔七〕谓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鴈，士执雉，庶人执鹜，工商执鸡也。章，明尊卑异物也。案：公序本“章”下有“明也”二字。疑“章”下脱一“物”字。
◎鲁饥，臧文仲言于庄公〔一〕曰：“夫为四邻之援〔二〕，结诸侯之信，重之以婚姻，申之以盟誓〔三〕，固国之艰急是为〔四〕。铸名器〔五〕，藏宝财〔六〕，固民之殄病是待〔七〕。今国病矣，君盍以名器请籴于齐〔八〕！”公曰：“谁使？”对曰：“国有饥馑，卿出告籴，古之制也〔九〕。辰也备卿，辰请如齐。”公使往。
〔一〕鲁饥，在庄公二十八年。文仲，鲁卿，臧哀伯之孙、伯氏瓶之子臧孙辰也。
〔二〕援，所攀援以为助也。
〔三〕申，重也。
〔四〕艰，难也。是为，为难急也。
〔五〕名器，钟鼎也。
〔六〕宝财，玉帛也。
〔七〕殄，绝也。病，饿也。
〔八〕盍，何不也。市谷曰籴。
〔九〕告，请也。
从者曰：“君不命吾子，吾子请之，其为选事乎〔一〕？”文仲曰：“贤者急病而让夷〔二〕，居官者当事不避难，在位者恤民之患，是以国家无违〔三〕。今我不如齐，非急病也。在上不恤下，居官而惰，非事君也。”
〔一〕选事，自选择其职事也。
〔二〕夷，平也。
〔三〕无相违恨者也。案：“恨”，公序本作“很”。
文仲以鬯圭与玉磬如齐告籴〔一〕，曰：“天灾流行，戾于弊邑，饥馑荐降，民羸几卒〔二〕，大惧乏〔三〕周公、太公之命祀〔四〕，职贡业事之不共而获戾〔五〕。不腆先君之币〔六〕器〔七〕，敢告滞积，以纾执事〔八〕；以救弊邑，使能共职。岂唯寡君与二三臣实受君赐，其周公、太公及百辟神祇实永飨而赖之〔九〕！”齐人归其玉而予之籴。
〔一〕鬯圭，祼鬯之圭，长尺二寸，有瓒，以礼庙。玉磬，鸣璆也。案：“礼”，公序本作“祀”。
〔二〕戾，至也。荐，重也。降，下也。羸，病也。几，近也。卒，尽也。
〔三〕案：“乏”，公序本作“殄”。
〔四〕贾、唐二君云：“周公为太宰，太公为太师，皆掌命诸侯之国所当祀也。”或云：“命祀二公也。”昭谓：传曰：“卫成公祀夏后相，宁武子曰：“不可以闲成王、周公之命祀。””职贡如此，贾、唐得之矣。案：“或云”下，公序本有“命祀谓”三字。“职贡”二字，公序本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