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夫子何以删《诗》?昔太史公曰:古诗本三千馀篇,孔子去其重複,取其可施於礼义者三百五篇。孔氏曰:“案《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马迁所言,未可信也。”朱文公曰:“三百五篇,其间亦未必皆可施於礼义,但存其实,以为鉴戒耳。”之三说者,何所折衷?愚曰:若如文公之说,则《诗》元未尝删矣。今何以有诸逸诗乎?盖文公每舍序以言《诗》,则变风诸篇,祗见其理短而词哇,愚於前篇已论之矣。但以经传所引逸《诗》考之,则其辞明而理正,盖未见其劣於三百五篇也,而何以删之?三百五篇之中,如诋其君以硕鼠、狡童,如欲刺人之恶,而自为彼人之辞,以陷於所刺之地,殆几不可训矣,而何以录之?盖尝深味圣人之言,而得圣人所以著作之意矣。昔夫子之言曰“述而不作”,又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又曰“多闻阙疑”,异时尝举史缺文之语,而叹世道之不古,存夏五郭公之书,而不欲遽正前史之缺误,然则圣人之意,盖可见矣。盖诗之见录者,必其序说之明白,而旨意之可考者也。其轶而不录者,必其序说之无传,旨意之难考,而不欲臆说者也。或曰:今三百五篇之序,世以为卫宏、毛公所作耳,如子所言,则已出於夫子之前乎?曰:其说虽自毛、卫诸公而传,其旨意则自有此诗而已有之矣。《鸱鴞》之序,见於《尚书》;《硕人》、《载驰》、《清人》之序,见於《左传》,所纪皆与作诗者同时,非後人之臆说也。若序说之意,不出於当时作诗者之口,则《鸱鴞》诸章,初不言成王疑周公之意,《清人》终篇,亦不见郑伯恶高克之迹,後人读之,当不能晓其为何语矣。盖尝妄为之说,曰作诗之人可考,其意可寻,则夫子录之,殆“述而不作”之意也。其人不可考,其意不可寻,则夫子删之,殆“多闻阙疑”之意也。是以於其可知者,虽比兴深远,词旨迂晦者,亦所不废,如《芣苜》、《鹤鸣》、《蒹葭》之类是也。於其所不可知者,虽直陈其事,文义明白者,亦不果录,如“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岂不欲往,畏我友朋”之类是也。於其可知者,虽词意流泆,不能不类於狭邪者,亦所不删,如《桑中》、《溱洧》、《野有蔓草》、《出其东门》之类是也。於其所不可知者,虽词意庄重,一出於义理者,亦不果录,如“周道挺挺,我心扃扃”,“礼义不愆,何恤於人言”之类是也。然则其所可知者何?则三百五篇之序意是也;其所不可知者何?则诸逸《诗》之不以序行於世者是也。欧阳公《诗谱补亡》後序曰:“後之学者,因迹前世之所传,而较其得失,或有之矣。若使徒抱焚馀残脱之经,伥伥然於去圣千百年之後,不见先儒中间之说,而欲特立一家之论,果有能哉?”此说得之。盖自其必以为出於卫宏、毛公辈之口,而先以不经之臆说视之,於是以特立之已见,与之较短量长,於辞语工拙之间,则祗见其龃龉而不合,疏缪而无当耳夫使序诗之意,果不出於作诗之初,而皆为後人臆度之说,则比兴讽咏之词,其所为微婉幽深者,殆类东方朔“声謷尻高”之隐语,蔡邕“黄绢幼妇”之廋词,使後人各出其智,以为猜料之工拙,恐非圣经诲人之意也。或曰:诸小序之说,固有舛驰鄙浅而不可解者,尽信之可乎?愚曰:序非一人之言也。或出於国史之采录,或出於讲师之传授,如《渭阳》之首尾异说,《丝衣》之两义并存,则其舛驰固有之,择善而从之可矣。至如其辞语之鄙浅,则序所以释经,非作文也。祖其意足矣,辞不必玩也。夫以夫子之圣,犹不肯杂取诸逸《诗》之可传者,与三百五篇之有序者并行,而後之君子乃欲尽废序以言《诗》,此愚所以未敢深以为然。故复摭述而不作多闻阙疑之言,以明孔子删《诗》之意,且见古序之尤不可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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