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曰:“唐末藩镇自擅,财赋散失,更五代而不能收,加以非常之变屡作,排门空肆以受科敛之害,而财之匮甚矣,故太祖之制诸镇,以执其财用之权为最急。既而僭伪次第平一,诸节度伸缩惟命,遂强主威,以去其尾大不掉之患者,财在上也。至於太宗、真宗之初,用度自给,而犹不闻以财为患。及祥符、天禧以後,内之蓄藏稍以空尽,而仁宗景祐、明道,天灾流行,继而西事暴兴,五六年不能定。夫当仁宗四十二年,号为本朝至平极盛之世,而财用始大乏,天下之论扰扰,皆以财为虑矣。当是时也,善人君子,以为昔之己取者固不可去,而今之所少者不可复取,皆甘心於不能。所谓精悍驵侩之吏,亦深自藏抑,不敢奋头角以裒敛为事。虽然,极天下之大而无终岁之储,愁劳苦议乎盐茗、榷货之间而未得也。是以熙宁新政,重司农之任,更常平之法,排兼并,专敛散,兴利之臣四出候望,而市肆之会,关津之要,微至於小商、贱隶什百之获,皆有以征之。盖财无乏於嘉祐、治平,而言利无甚於熙宁、元丰,其借先王以为说而率上下以利,旷然大变其俗矣。崇、观以来,蔡京专国柄,託以为其策出於王安石、曾布、吕惠卿之所未工,故变钞法,走商贾,穷地之宝以佐上用,自谓其蓄藏至五千万,富足以备礼,和足以广乐,百侈并斗,竭力相奉。不幸党与异同,屡复屡变,而王黼又欲出於蔡京策画之所未及者,加以平方腊则加敛於东南,取燕山则重困於北方,而西师凡二十年,关陕尤病,然後靖康之难作矣。方大元帅建府於河北,而张悫任馈饷之责者,盐钞数十万缗而已。及来维扬,而黄潜善、吕颐浩、叶梦得之流,汲汲乎皆以榷货自营,而收旧经制钱之议起矣。况乎大将殖私,军食自制,无复承统。转运所至,剗刷攫拏。朝廷科降,大书文移,守令丞佐持巨校,将五百,追捉乡户,号痛无告,赃贪之人,又因之以为己利。而经总制之窠名既立,添酒、折帛、月桩、和籴,皆同常赋,於是言财之急,自古以来,莫今为甚,而财之乏少不继,亦莫今为甚也。自是以後,辛己之役、甲申之役,边一有警,赋敛辄增,既增之後,不可复减。尝试以祖宗之盛时所入之财,比於汉唐之盛时一再倍;熙宁、元丰以後,随处之封桩,役钱之宽剩,青苗之结息,比治平以前数倍;而蔡京变钞法以後,比熙宁又再倍矣。王黼之免夫至六千馀万缗,其大半不可钩考,然要之渡江以至於今,其所入财赋,视宣和又再倍矣。是自有天地,而财用之多未有今日之比也。然其所以益困益乏,皇皇营聚,不可一朝居者,其故安在?夫计治道之兴废而不计财用之多少,此善於为国者也。古者财愈少而愈治,今者财愈多而愈不治。古者财愈少而有馀,今者财愈多而不足。然则善为国者,将从其少而治且有馀乎?多而不治且不足乎?而况於多者劳而少者逸,岂恶逸喜劳而至是哉?故臣请陈今日财之四患:一曰经总制钱之患,二曰折帛之患,三曰和买之患,四曰茶盐之患。四患去则财少,财少则有馀,有馀则逸,有馀而逸,以之求治,朝令而少改矣。”

右《水心外稿》所上《财总论》二篇,足以见历代理财之大概,及中兴以後财愈多而事愈不立之深病,故备载之於《国用考》之终。至其所言经总制、和买、折帛钱,则各具本门。

王藏库者,国家经费所贮。系帮支三衙、百官请给,及宗庙宫禁非泛之费。并将校、卫卒、閤门、医职、近侍请给,皆出焉。

左藏南库,本御前桩管激赏库。绍兴休兵後,秦桧取户部窠名之可必者,尽入此库,户部告乏则与之,由是金币山积,士大夫指为琼林、大盈之比。高宗尝出数百万缗以佐调度,淳熙末始并归户部。

左藏封桩库,孝宗所创。其法,非奉亲,非军需不支。至淳熙末年,往往以犒军或造军器为名,拨入内库,或睿思殿,或御前库,或修内司,有司不敢执。

内藏库,即祖宗时旧置元丰三十二库。崇宁後为大观东、西库。秦桧用事时,每三宫生辰,及春秋内教、每年寒食节,与诸局所进书,皆献令币,由是内帑山积。绍兴末,诏除太后生辰及内教外,馀并减半。孝宗初,又并进书礼物罢之。绍熙初,始数取封桩钱入内藏。

御前甲库者,绍兴中置。凡乘舆所需图画、什物,有司不能供者,悉於甲库取之,故百工伎艺之巧者,皆出其间,日费毋虑数百千。禁中既有内酒库,而甲库所酿尤胜,以其馀酤卖,颇侵户部课额,以此库储常不足。臣僚以为言,乃罢之。

三省枢密院激赏库者,渡江後所创。自建炎龙兴,赏膳始减,至维扬及临安又减。绍兴四年秋,赵元镇为川陕、荆襄都督,既而不行,遂以督府金钱入此库。十年,秦桧之当国,以兀术畔盟用兵,须犒赐之物,乃计亩率钱,遍天下五等,贫民无免者。然兵未尝举,而所敛钱尽归激赏库。其後岁支至三十八万缗,堂厨万五千,东厨万二千,玉牒所,日历、敕令所,国史院,尚书省犒设,中书门下、密院支费,各有差,议者指为冗费,後减二十万缗。孝宗时,再减十万缗。

合同凭由司者,宫禁所取索也。岁取金银钱帛,率以百万计,版曹照数除破,不能裁节。

修内司,掌宫禁营缮,岁输缗钱二十万,以给其费,後减其半。

榷货务都茶场者,旧东京有之。建炎二年,始置於扬州。明年,置於江陵。绍兴三年,置於镇江及吉州。五年,省吉州务,而行在务移於临安场,岁收茶、盐、香息钱。

丰储仓者,绍兴二十六年始置。韩尚书仲通在版曹,请别储粟百万斛於行都,以备水旱,号“丰储”。其後,镇江、建康、关外、四川皆有之。

东南三总领所,掌利权皆有定数。然军旅饥馑,则告乞於朝,惟四川在远,钱币又不通,故无事之际,计臣得以擅取予之权,而一遇军兴,朝廷亦不问。

诸州军资库者,岁用省记也。旧制,每道有计度转运使,岁终则会诸郡邑之出入,盈者取之,亏者补之,故郡邑无不足之患。自军兴,计司常患不给,凡郡邑皆以定额窠名予之,加赋增员,悉所不问,由是州县始困。近岁离军添差,大为州郡之患(绍兴十一年四月己未,初用张循王奏,离军将佐并与添差,州郡患无以给。二十七年六月丙辰,兵部奏大郡毋过百人,次郡半之,小郡三十人为额。从之),而宗室、戚里、归明、归正、甚至於乐艺贱工、胥史杂流,亦皆添差。庆元一郡而添差四十员,尽本府七场务所入,不足以给四员总管之俸,其间有十五年不徙任者,计其俸入,钱二十馀万缗,米十馀万斛。扬州会府也,岁输朝廷钱不满七八万,而本州支费乃至百二十万缗,民力安得不困?绍熙初,议者请裁定朝廷经费,然後使版曹尽会一岁之入,正其旧籍,削去虚额,择诸路监司之爱民而知财计者,俾之稽考调度,蠲其烦重,以宽民力,朝廷未克行。今之为郡者,但能撙节用度,讥察渗漏,使岁计无乏,己号过人,无复及民之政矣。

公使库者,诸道监、帅司,及州军边县与戎帅皆有之。盖祖宗时,以前代牧伯皆敛於民,以佐厨传,是以制公使钱,以给其费,惧及民也。然正赐钱不多,而著令许收遗利,以此州郡得以自恣。若帅、宪等司,则又有抚养、备边等库,开抵当、卖熟药,无所不为,其实以助公使耳。公使苞苴,在东南为尤甚。扬州一郡,每岁馈遗,见於帐籍者,至十二万缗。江、浙诸郡,每以酒遗中都官,岁五六至,至必数千瓶。淳熙中,王仲行尚书为平江守,与祠官范致能、胡长文厚,一饮之费,率至千馀缗。时蜀人有守潭者,又有以总计摄润者,视事不半岁,过例馈送,皆至四五万缗,供宅酒至二百馀斛,孝宗怒而绌之(九年正月戊子、三月乙未),然其风盖未殄也。东南帅臣、监司到罢,号为上下马,邻路皆有馈,计其所得,动辄万缗。近岁蜀中亦然。其会聚之间,折俎率以三百五十千为准,有一身而適兼数职者,则并受数人之馈,献酬之际,一日而得二千馀缗,其无艺如此。顷岁陈给事岘为蜀帅,冯少卿宪为成都漕,就以所遗元物报之。陈怒,奏其容覆赃吏,朝廷移之,逮陈败方得直。时芮国器侍郎、赵子直丞相相继为江西漕,凡四方之聘币,皆不入於家,斥其资,置养济院於南昌以养贫者。朱少卿时敏为潼川守,受四方之馈,每以其物报之。赵德老镇成都,受而别储之,临行以散宗室之贫者,此皆廉节之可纪者也。惟总领所公使钱,以料次取於大军库,故敛不及民。然正赐不多,而岁用率十数万,每岁终,上其数於户部,辄以劳军、除戎器为名,版曹知而不诘也。所谓公使醋钱者,诸郡皆立额,白取於属县,县敛於民吏以输之,小邑一岁亦不下千缗,人尤以为怨,谓宜罢互送而损遗利,使上下一体,而害不及民,则合祖宗制公使之意矣。

右左藏库以下,皆《建炎以来朝野杂记》所载宋朝渡江後帑藏之大概,而其制多承东京之旧,至军资库、公使库则皆财赋之在州郡者也。夫以经总制、月桩钱观之,则其徵取於州郡者,何其苛细?以军资、公使库观之,则其储蓄之在州郡者,又何其宽假也?夫其徵取之苛细,则民宜痛受椎剥之苦;储蓄之宽假,则吏宜大肆侵盗之恶,而俱不然,何也?盖国家之赋敛虽重,而所以施於百姓者,常有惨怛忠利之意,故民无怨僁。州郡之事力虽裕,而所以励士大夫者,壹皆礼义廉耻之维,故吏少贪汙,又宋承唐之法,分天下财赋为三:曰上供,曰送使,曰留州。然立法虽同,而所以立法之意则异。唐之法起於中叶之後,盖版籍隳废,体统陵夷,藩方擅财赋以自私,而朝廷不知。人主又多好殖私财,节镇刺史往往取经常之赋,以供内府之所进奉,上之人因而利之,遂不复能究其岁入之数,而苟为是姑息之举,则其意出於私也。宋之法立於承平之时,盖拊民以仁,驭吏以礼,而人主未尝有耽欲黩货之事,虽内藏之蓄积,常捐以助版曹,则州郡之财赋固己其不必尽归之京师。又使为监司、郡守者,厨传支吾,官给其费,则不取之於民,而因以行宽裕之政,则其意出於公也。然此法沿袭既久,得失相半。其得者则如前所云;而其失者,盖自中兴以来,朝廷之经费日夥,则不免於上供之外,别立名色,以取之州郡,如经总制、月桩钱之类是也。州郡之事力有限,则不免於常赋之外,别立名色,以取之百姓,如斛面米、头子钱之类是也。盖其所以倚办责成於州郡者,以其元有桩留之赋,然有限之桩留,不足以给无艺之徵取。又其法立於倥偬之时,州郡利源之厚薄,事力之优剧,不能审订斟酌,而一概取之。故郡计优裕,幸而长吏又得廉幹之人,则撙节奉上之外,其馀力又可代输下户之逋悬,对补无名之窠额。若郡计凋弊不幸,而长吏又值贪庸之辈,则经常之赋入,不登於版曹,而并缘之渔猎,己遍及於闾阎矣!愚常备论其事於经总制钱之末,虽然,仁厚之泽所以著在人心者何也?盖虽愧於取民有制之事,而每有视民如伤之心,故奉行之者不敢亟疾,所谓不从其令而从其意者是也。虽不免季世征敛之法,而能行之以士君子忠厚之心,故蒙被者不见其苛娆,所谓不任法而任人者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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