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六年冬,余自肥乡知县移剧大名。大名自并魏移治府城,号称畿南冲要;而县志尚未裒合成书,文献之徵,阙焉未备。余有志蒐罗,下车之始,姑未遑暇。至四十九年,乃与乡缙绅讨论商榷,采取两县旧志,参互考订,益以后所见闻,汇辑为编;得图说二篇,表二篇,志七篇,传五篇,凡一十六篇,而叙例目录之列於卷首,杂采缀记之附於卷末者,不与焉。五十年春正月,书成。会余迁河间府同知,寻以罣误免官,羁迹旧治。而继为政者,休宁吴君,自隆平移治兹县。吴君故尝以循良名声三辅,而大雅擅文,所学具有原本。及余相得,莫逆於心。因以志稿属君订定,而付之梓人。爰述所以为志之由,而质之吴君。
曰:往在肥乡官舍,同年友会稽章君学诚,与余论修志事。章君所言,与今之修志者异。余徵其说,章君曰:“郡县志乘,即封建时列国史官之遗;而近代修志诸家,误仿唐宋州郡图经而失之者也。《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注谓若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是一国之史,无所不载,乃可为一朝之史之所取裁。夫子作《春秋》,而必徵百国宝书,是其义矣。若夫图经之用,乃是地理专门。按天官司会所掌书契版图,注:版谓户籍,图谓土地形象,田地广狭,即后世图经所由仿也。是方志之与图经,其体截然不同;而后人不辨其类,盖已久矣。”余曰:“图经於今,犹可考乎?”章君曰:“古之图经,今不可见。间有经存图亡,如《吴郡图经》《高丽图经》之类;又约略见於群书之所称引,如水经地志之类,不能得其全也。今之图经,则州县舆图,与六条宪纲之册,其散著也。若元明之《一统志》书,其总汇也。散著之篇,存於官府文书,本无文理,学者所不屑道。统汇之书,则固地理专门,而人物流寓,形胜土产,古迹祠庙诸名目,则因地理而类撮之,取供文学词章之所采用,而非所以为书之本意也。故形胜必用骈俪,人物节取要略,古迹流连景物,祠庙亦载游观,此则地理中之类纂,而不为一方文献之徵,甚皎然也。”
余曰:“然则统志之例,非与?阎氏若璩以谓统志之书,不当载人物者,其言洵足法与?”章君曰:“统志创於元明,其体本於唐宋,质文损益,具有所受,不可以为非也。《元和郡县》之志,篇首各冠以图,图后系以四至八到,山川经纬之外,无旁缀焉;此图经之本质也。《太平寰宇》之记,则入人物艺文,所谓踵事而增华也。《嘉熙方舆胜览》,侈陈名胜古迹,游览辞赋,则逐流而靡矣。《统志》之例,补《寰宇》之剩义,删名胜之支辞,折衷前人,有所依据,阎氏从而议之过矣。然而其体自有轻重,不可守其类纂名目,以备一方文献之全,甚晓然也。”余曰:“古之方志,义例何如?”章君曰:“三代封建,与后代割据之雄,大抵国自为制,其体固不侔矣。郡县之世,则汉人所为《汝南先贤》、《襄阳耆旧》、《关东风俗》诸传说,固已偏而不备,且流传亦非其本书矣。今可见者,宋志十有馀家,虽不能无得失,而当时图经纂类名目未盛,则史氏家法犹存。未若今之直以纂类子目,取为全志,俨如天经地义之不可易也。”余曰:“宋志十有馀家,得失安在?”章君曰:“范氏之《吴郡志》,罗氏之《新安志》,其尤善也。《罗志》芜而不精,《范志》短而不详,其所蔽也。《罗志》意存著述,《范志》笔具翦裁,其所长也。后人得著述之意者鲜矣。知翦裁者,其文削而不腴,其事郁而不畅,其所识解,不出文人习气,而不可通於史氏宏裁;若康氏《武功》之志,韩氏《朝邑》之志,其显者也。何为文人习气?盖仿韩退之《画记》而叙山川物产,不知八书十志之体,不可废也。仿柳子厚《先友记》而志人物,不知七十列传之例,不可忘也。然此犹文人徇名之弊也。等而下者,更无论矣。”
余曰:“如君所言,修志如何而后可?”章君曰:“志者,志也。其事其文之外,必有义焉,史家著作之微旨也。一方掌故,何取一人著作?然不讬於著作,则不能以传世而行远也。文案簿籍,非不详明,特难乎其久也。是以贵专家焉。专家之旨,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可以言传也。其可以言传者,则规矩法度,必明全史之通裁也。”“明全史之通裁当奈何?”曰:“知方志非地理专书,则山川都里坊表名胜,皆当汇入地理,而不可分占篇目,失宾主之义也。知方志为国史取裁,则人物当详於史传,而不可节录大略;艺文当详载书目,而不可类选诗文也。知方志为史部要删,则胥吏案牍,文士绮言,皆无所用,而体裁当规史法也。此则其可言者也。夫家有谱,州县有志,国有史,其义一也。然家谱有徵,则县志取焉。县志有徵,则国史取焉。今修一代之史,盖有取於家谱者矣。未闻取於县志。则荒略无稽,荐绅先生所难言也。然其故,实始於误仿图经纂类之名目,此则不可不明辨也。”
噫!章君之言,余未之能尽也。然於志事,实不敢掉以轻心焉。二图包括地理,不敢流连名胜,侈景物也。七志分别纲目,不敢以附丽失伦,致散涣也。二表辨析经纬,不敢以花名卯簿,致芜秽也。五传详具事实,不敢节略文饰,失徵信也。乡荐绅不余河汉,勤勤讨论,勒为斯志,庶几一方之掌故,不致如章君之所谓误於地理之偏焉耳。若求其志,而欲附於著作专家,则余谢不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