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问:前人之文辞,可改窜为己作欤?答曰:何为而不可也。古者以文为公器,前人之辞如已尽,后人述而不必作也。赋诗断章,不啻若自其口出也。重在所以为文辞,而不重文辞也。苟得其意之所以然,不必有所改窜,而前人文辞与己无异也。无其意而求合於文辞,则虽字句毫无所犯,而阴仿前人之所云,君子鄙之曰窃矣。或曰:陈琳为曹洪报魏太子,讳言陈琳为辞。丁敬礼求曹子建润色其文,则曰后世谁知定吾文者。唐韩氏云:“惟古於文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窃。”古人必欲文辞自己擅也,岂曰重其意而已哉?答曰:文人之文,与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语也。著述必有立於文辞之先者,假文辞以达之而已。譬如庙堂行礼,必用锦绅玉佩,彼行礼者,不问绅佩之所成。著述之文是也。锦工玉工,未尝习礼,惟藉制锦攻玉以称功,而冒他工所成为己制,则人皆以为窃矣。文人之文是也。故以文人之见解,而议著述之文辞,如以锦工玉工,议庙堂之礼典也。
或曰:古人辞命草创,加以修润,后世诗文,亦有一字之师;如所重在意,而辞非所计,譬如庙堂行礼,虽不计其绅佩,而绅佩敝裂,不中制度,亦岂可行邪?答曰:此就文论文,别自为一道也。就文论文,先师有辞达之训,曾子有鄙悖之戒,圣门设科,文学言语并存,说辞亦贵有善为者,古人文辞,未尝不求工也。而非所论於此疆彼界,争论文必己出,以矜私耳。自魏、晋以还,论文亦自有专家矣。乐府改旧什之铿锵,《文选》裁前人之篇什,并主声情色采,非同著述科也。《会昌制集》之序,郑亚削义山之腴,元和《月蚀》之歌,韩公擢玉川之怪;或存原款以归其人,或改标题以入己集,虽论文末技,有精焉者,所得既深,亦不复较量於彼我字句之琐也。
或曰:昔者乐广善言,而挚虞妙笔,乐谈挚不能封,挚笔乐不能复,人各有偏长矣。然则有能言而不能文者,不妨藉人为操笔邪?答曰:潘岳亦为乐广撰让表矣,必得广之辞旨,而后次为名笔,史亦未尝不两称之。两汉以下,人少兼长,优学而或歉於辞,善文而或疏於记。以至学问之中,又有偏擅,文辞一道,又有专长;本可交助为功,而世多交讥互诋,是以大道终不可得而见也。文辞末也,苟去封畛而集专长,犹有卓然之不朽,而况由学问而进求古人之大体乎?然而自古至今,无其人焉,是无可如何者也。
或曰:诚如子言,文章学问,可以互讬。苟有黠者,本无所长,而谬为公义,以滥竽其中,将何以辨之?答曰:千钧之鼎,两人举之,不能胜五百钧者,仆且蹶矣。李广入程不识之军,而旂旌壁垒,为之一新。才智苟逊於程,一军乱矣。富人远出,不持一钱,有所需而称贷,人争与之,他人不能者何也?惟富於钱,而后可以贷人之钱也。故文学苟志於公,彼无实者,不能冒也。
或曰:前人之文,不能尽善,后人从而点窜以示法,亦可为之欤?答曰:难言之矣。著述改窜前人,其意别有所主,故无伤也。论文改窜前人,文心不同,亦如人面,未可以己所见,遽谓胜前人也。刘氏《史通》,著《点烦》之篇矣。左、马以降,并有涂改,人或讥其知史不知文也。然刘氏有所为而为之,得失犹可互见。若夫专事论文,则宜慎矣。今古聪敏智慧,亦自难穷,今人所见,未必尽不如古。大约无心偶会,则收点金之功;有意更张,必多画墁之诮。盖论文贵於天机自呈,不欲人事为穿凿耳。
或问:近世如方苞氏,删改唐、宋大家,亦有补欤?夫方氏不过文人,所得本不甚深,况又加以私心胜气,非徒无补於文,而反开后生小子无忌惮之渐也。小慧私智,一知半解,未必不可攻古人之间,拾前人之遗,此论於学术,则可附於不贤识小之例,存其说以备后人之采择可也。若论於文辞,则无关大义,皆可置而不论。即人心不同如面,不必强齐之意也。果於是非得失,后人既有所见,自不容默矣,必也出之如不得已,详审至再而后为之。如国家之议旧章,名臣之策利弊,非有显然什百之相悬,宁守旧而毋妄更张矣。苟非深知此意,而轻议古人,是庸妄之尤,即未必无尺寸之得,而不足偿其寻丈之失也。方氏删改大家,有必不得已者乎?有是非得失,显然什百相悬者乎?有如国家之议旧章,名臣之策利弊,宁守旧而毋妄更张之本意者乎?在方氏亦不敢自谓然也。然则私心胜气,求胜古人,此方氏之所以终不至古人也。凡能与古为化者,必先於古人绳度尺寸不敢逾越者也。盖非信之专而守之笃,则入古不深,不深则不能化。譬如人於朋友,能全管、鲍通财之义,非严一介取与之节者,必不能也。故学古而不敢曲泥乎古,乃服古而谨严之至,非轻古也。方氏不知古人之意,而惟徇於文辞,且所得於文辞者,本不甚深,其私智小慧,又适足窥见古人之当然,而不知其有所不尽然,宜其奋笔改窜之易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