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在杭州,闻戴徵君震与吴处士颖芳谈次,痛诋郑君《通志》,其言绝可怪笑,以谓不足深辨,置弗论也。其后学者,颇有訾謷。因假某君叙说,辨明著述源流。自谓习俗浮议,颇有摧陷廓清之功。然其文上溯马、班,下辨《通考》,皆史家要旨,不尽为《通志》发也。而不知者又更端以相诘难,因作《答客问》三篇。

客有见章子《续通志叙书后》者,问於章子曰:《通志》之不可轻议,则既闻命矣。先生之辨也,文繁而不可杀,其推论所及,进退古人,多不与世之尚论者同科,岂故为抑扬,以佐其辨欤?抑先生别有说欤?夫学者皆称二十二史,著录之家,皆取马、班而下,至於元、明而上,区为正史一门矣。今先生独谓唐人整齐晋、隋故事,亦名其书为一史,而学者误承流别,不复辨正其体焉。岂晋、隋而下,不得名为一史欤?观其表志成规,纪传定体,与马、班诸史,未始有殊。开局设监,集众修书,亦时势使然耳。求於其实,则一例也。今云学者误承流别,敢问晋、隋而下,其所以与陈、范而上,截然分部者安在?

章子曰: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下,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於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而质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陈、范以来,律以《春秋》之旨,则不敢谓无失矣。然其心裁别识,家学具存,纵使反唇相议,至谓迁书退处士而进奸雄,固书排忠节而饰主阙,要其离合变化,义无旁出,自足名家学而符经旨;初不尽如后代纂类之业,相与效子莫之执中,求乡愿之无刺,侈然自谓超迁轶固也。若夫君臣事迹,官司典章,王者易姓受命,综核前代,纂辑比类,以存一代之旧物,是则所谓整齐故事之业也。开局设监,集众修书,正当用其义例,守其绳墨,以待后人之论定则可矣,岂所语於专门著作之伦乎?

《易》曰:“敬非其人,道不虚行。”史才不世出,而时世变易不可常,及时纂辑所闻见,而不用标别家学、决断去取为急务,岂特晋、隋二史为然哉?班氏以前,则有刘向、刘歆、扬雄、贾逵之《史记》,范氏以前,则有刘珍、李尤、蔡邕、卢植、杨彪之《汉记》,其书何尝不遵表志之成规,不用纪传之定体?然而守先待后之故事,与笔削独断之专家,其功用足以相资,而流别不能相混,则断如也。溯而上之,百国宝书之於《春秋》,《世本》、《国策》之於《史记》,其义犹是耳。

唐后史学绝,而著作无专家。后人不知《春秋》之家学,而猥以集众官修之故事,乃与马、班、陈、范诸书,并列正史焉。於是史文等於科举之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变通矣。间有好学深思之士,能自得师於古人,标一法外之义例,著一独具之心裁,而世之群怪聚骂,指目牵引为言词,譬若猵狙见冠服,不与龁决毁裂,至於尽绝不止也。郑氏《通志》之被谤,凡以此也。

嗟乎!道之不明久矣。《六经》皆史也,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孔子之作《春秋》也,盖曰:“我欲讬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则典章事实,作者之所不敢忽,盖将即器而明道耳。其书足以明道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君子不以是为琐琐也。道不明而争於器,实不足而竞於文,其弊与空言制胜,华辩伤理者,相去不能以寸焉。而世之溺者不察也。太史公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当今之世,安得知意之人,而与论作述之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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