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读《左氏春秋》,而苦其书人名字,不为成法也。夫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谥,周道也。此则称於礼文之言,非史文述事之例也。左氏则随意杂举,而无义例;且名字谥行以外,更及官爵封邑,一篇之中,错出互见;苟非注释相传,有受授至今,不复识为何如人。是以后世史文,莫不钻仰左氏,而独於此事,不复相师也。

史迁创列传之体,列之为言,排列诸人为首尾,所以标异编年之传也。然而列人名目,亦有不齐者,或爵,(淮阴侯之类。)或官,(李将军之类。)或直书名,虽非左氏之错出,究为义例不纯也。或曰:迁有微意焉。夫据事直书,善恶自见,《春秋》之意也。必标目以示褒贬,何怪沈约、魏收诸书,直以标题为戏哉!况七十列传,称官爵者,偶一见之,馀并直书姓名,而又非例之所当贬;则史迁创始之初,不能无失云尔。必从而为之辞,则害於道矣。

唐末五代之风诡矣,称人不名不姓,多为谐隐寓言,观者乍览其文,不知何许人也。如李曰陇西,王标琅琊,虽颇乖忤,犹曰著郡望也。庄姓则称漆园,牛姓乃称太牢,则诙嘲谐剧,不复成文理矣。凡斯等类,始於骈丽华词,渐於尺牍小说,而无识文人,乃用之以记事;宜乎试牍之文,流於茁轧,而文章一道入混沌矣。

自欧、曾诸君,扩清唐末五季之诡僻,而宋、元三数百年,文辞虽有高下,气体皆尚清真,斯足尚矣。而宋人又自开其纤诡之门者,则尽人而有号,一号不止,而且三数末已也。夫上古淳质,人止有名而已。周道尚文,幼名冠字。故卑行之於尊者,多避名而称字。故曰字以表德。不足而加之以号,则何说也?流及近世,风俗日靡,始则去名而称字,渐则去字而称号;於是卑行之於所尊,不但讳名,且讳其字,以为触犯,岂不谄且渎乎?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称号讳字,其不正不顺之尤者乎?

号之原起,不始於宋也。春秋、战国,盖已兆其端矣。陶朱、鸱夷子皮,有所讬而逃焉者也。鹖冠、鬼谷诸子,自隐姓名,人则因其所服所居而加之号也。皆非无故而云然也。唐开元间,宗尚道教,则有真人赐号,(南华、冲虚之类。)法师赐号,(叶靖法师之类。)女冠赐号,(太真玉妃之类。)僧伽赐号,(三藏法师之类。三藏在太宗时,不始开元,今以类举及之。)此则二氏之徒所标榜,后乃逮於隐逸,(陈抟、林逋之类。)寻播及於士流矣。然出朝廷所赐,虽非典要,犹非本人自号也。度当日所以荣宠之意,已死者同於谥法,未死者同於头衔,盖以空言相赏而已矣。

自号之繁,仿於郡望,而沿失於末流之已甚者也。盖自六朝门第争标郡望,凡称名者,不用其人所居之本贯,而惟以族姓著望,冠於题名,此刘子玄之所以反见笑於史官也。沿之既久,则以郡望为当时之文语而已矣。既以文语相与鲜新,则争奇吊诡,名随其意,自为标榜。故别号之始,多从山泉林薮以得名,此足徵为郡望之变,而因讬於所居之地者然也。渐乃易为堂轩亭苑,则因居地之变,而反讬於所居之室者然也。初则因其地,而后乃不必有其地者,造私臆之山川矣。初或有其室,而后乃不必有其室者,构空中之楼阁矣。识者但知人心之尚诡,而不知始於郡望之滥觞,是以君子恶夫作俑也。

峰泉溪桥,楼亭轩馆,亦既繁复而可厌矣,乃又有出於谐声隐语,此则宋、元人之所未及开,而其风实炽於前明至近日也。(或取字之同音者为号,或取字形离合者为号。)夫盗贼自为号者,将以惑众也。(赤眉、黄巾,其类甚多。)娼优自为号者,将以媚客也。(燕莺娟素之类甚多。)而士大夫乃反不安其名字,而纷纷称号焉,其亦不思而已矣。

逸囚多改名,惧人知也。出婢必更名,易新主也。故屡逸之囚,转卖之婢,其名必多,所谓无如何也。文人既已架字而立号,苟有寓意,不得不然,一已足矣。顾一号不足,而至於三且五焉。噫!可谓不惮烦矣。

古人著书,往往不标篇名。后人校雠,即以篇首字句名篇。不标书名,后世校雠,即以其人名书,此见古人无意为标榜也。其有篇名书名者,皆明白易晓,未尝有意为吊诡也。然而一书两名,先后文质,未能一定,则皆校雠诸,易名著录,相沿不察,遂开岐异;初非著书之人,自尚新奇,为吊诡也。

有本名质而著录从文者,有本名文而著录从质者,有书本全而为人偏举者,有书本偏而为人全称者,学者不可不知也。本名质而著录从文者,《老子》本无经名,而书尊《道德》;《庄子》本以人名,而书著《南华》之类,是也。(汉称《庄子》。唐则敕尊《南华真经》,在开元时《隋志》已有《南华》之目。)本名文而著录从质者,刘安之书,本名《鸿烈解》,而《汉志》但著《淮南内外》;蒯通之书,本名《隽永》,而《汉志》但著《蒯通》本名之类,是也。(《隽永》八十一首,见本传,与志不符。)书名本全而为人偏举者,《吕氏春秋》有十二纪、八览、六论,而后人或称《吕览》;《屈原》二十五篇,《离骚》特其首篇,而后世竟称《骚赋》之类是也。(刘向名之《楚辞》,后世遂为专部。)书名本偏而为人全称者,《史记》为书策纪载总名,而后人专名《太史公书》;孙武八十馀篇,有图有书,而后人即十三篇称为《孙子》之类,是也。此皆校雠著录之家所当留意。(已详《校雠通义》。)虽亦质文升降,时会有然,而著录之家,不为别白,则其流弊,无异别号称名之吊诡矣。

子史之书,名实同异,诚有流传而不能免者矣。集部之兴,皆出后人缀集,故因人立名,以示志别;东京讬於初唐,无他歧也。中叶文人,自定文集,往往标识集名,《会昌一品》、元白《长庆》之类,抑亦支矣。然称举年代,犹之可也。或以地名,(杜牧《樊川集》,独孤及《毗陵集》之类。)或以官名,(韩偓《翰林集》。)犹有所取。至於诙谐嘲弄,信意标名,如《锦囊》、(李松。)《忘筌》、(杨怀玉。)《披沙》、(李咸用。)《屠龙》、(熊皦。)《聱书》、(沈颜。)《漫编》,(元结。)纷纷标目。而大雅之风,不可复作矣。

子史之书,因其实而立之名,盖有不得已焉耳。集则传文之散著者也。篇什散著,则皆因事而发,各有标题,初无不辨宗旨之患也。故集诗集文,因其散而类为一人之言,则即人以名集,足以识矣。上焉者,文虽散而宗旨出於一,是固子史专家之遗范也。次焉者,文墨之佳,而萃为一,则亦雕龙技曲之一得也。其文与诗,既以各具标名,则固无庸取其会集之诗文而别名之也。人心好异,而竞为标题,固已侈矣。至於一名不足,而分辑前后,离析篇章,或取历官资格,或取游历程途,富贵则奢张荣显,卑微则酝酿寒酸,巧立名目,横分字号;遂使一人诗文,集名无数,标题之录,靡於文辞,篇卷不可得而齐,著录不可从而约;而问其宗旨,核其文华,黄茅白苇,毫发无殊;是宜概付丙丁,岂可猥尘甲乙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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