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之难乎哉?知之难乎哉?夫人之所以谓知者,非知其姓与名也,亦非知其声容之与笑貌也;读其书,知其言,知其所以为言而已矣。读其书者,天下比比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言者,天下寥寥矣;知其所以为言者,百不得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能读其书,知其所以为言矣。此知之难也。人知《易》为卜筮之书矣;夫子读之,而知作者有忧患,是圣人之知圣人也。人知《离骚》为词赋之祖矣;司马迁读之,而悲其志,是贤人之知贤人也。夫不具司马迁之志,而欲知屈原之志,不具夫子之忧,而欲知文王之忧,则几乎罔矣。然则古之人,有其忧与其志,不幸不得后之人有能忧其忧,志其志,而因以湮没不章者,盖不少矣。

刘彦和曰:“《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韩囚马轻。”盖悲同时之知音不足恃也。夫李斯之严畏韩非,孝武之俳优司马,乃知之深,处之当,而出於势之不得不然,所谓迹似不知而心相知也。贾生远谪长沙,其后召对宣室,文帝至云:“久不见生,自谓过之”,见之乃知不及。君臣之际,可谓遇矣。然不知其治安之奏,而知其鬼神之对,所谓迹似相知而心不知也。刘知几负绝世之学,见轻时流,及其三为史臣,再入东观,可谓遇矣。然而语史才则千里降追,议史事则一言不合,所谓亦相知而心不知也。夫迹相知者,非如贾之知而不用,即如刘之用而不信矣。心相知者,非如马之狎而见轻,即如韩之谗而遭戮矣。丈夫求知於世,得如韩、马、贾、刘,亦云盛矣;然而其得如彼,其失如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遇合之知所以难言也。

庄子曰:“天下之治方术者,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夫“耳目口鼻,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而皆以己之所治,为不可加,是不自知之过也。天下鲜自知之人,故相知者少也。(凡对己护前不服善者,皆不甚自知者也。)世传萧颖士能识李华《古战场文》,以谓文章有真赏。夫言根於心,其不同也如面。颖士不能一见而决其为华,而漫云华足以及此,是未得谓之真知也。而世之能具萧氏之识者,已万不得一;若夫人之学业,固有不止於李华者,於世奚赖焉?凡受成形者,不能无殊致也。凡禀血气者,不能无争心也。有殊致,则入主出奴,党同伐异之弊出矣。有争心,则挟恐见破,嫉忌诋毁之端开矣。惠子曰:“奔者东走,追者亦东走;东走虽同,其东走之心则异。”今同走者众矣,亦能知同步之心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同道之知所以难言也。

欧阳修尝慨《七略》四部,目存书亡,以谓其人之不幸。盖伤文章之不足恃也。然自获麟以来,著作之业,得如马迁、班固为盛矣。迁则藏之名山,而传之其人,固则女弟卒业,而马融伏閤以受其书,於今犹日月也。然读《史》、《汉》之书,而察徐广、裴骃、服虔、应劭诸家之诂释,其间不得迁、固之意者,十常三四焉。以专门之攻习,犹未达古人之精微,况泛览所及,爱憎由己耶?夫不传者,有部目空存之慨;其传者,又有推求失旨之病,与爱憎不齐之数。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身后之知所以难言也。

人之所以异於木石者,情也。情之所以可贵者,相悦以解也。贤者不得达而相与行其志,亦将穷而有与乐其道;不得生而隆遇合於当时,亦将殁而俟知己於后世。然而有其理者,不必有其事,接以迹者,不必接以心。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嗟乎!此伯牙之所以绝弦不鼓,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号者也。夫鷃鹊啁啾,和者多也。茅苇黄白,靡者众也。凤高翔於千仞,桐孤生於百寻,知其寡和无偶,而不能屈折以从众者,亦势也。是以君子发愤忘食,闇然自修,不知老之将至,所以求适吾事而已。安能以有涯之生,而逐无涯之毁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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