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官师政教出於一,秀民不艺其百亩,则饩於庠序,不有恒业,(谓学业。)必有恒产,无旷置也。周衰官失,道行私习於师儒,於是始有失职之士,孟子所谓尚志者也。进不得禄享其恒业,退不得耕获其恒产,处世孤危,所由来也。(士与公卿大夫,皆谓爵秩,未有不农不秀之间,可称尚志者也。孟子所言,正指为官失师分,方有此等品目。)圣贤有志斯世,则有际可公养之仕,三就三去之道,遇合之际,盖难言也。夫子将之荆,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孟子去齐,时子致矜式之言,有客进留行之说。相需之殷,而相遇之疏,则有介绍旁通,维持调护,时势之出於不得不然者也。圣贤进也以礼,退也以义,无所撄於外,故自得者全也。士无恒产,学也禄在其中,非畏其耕之馁,势有不暇及也。虽然,三月无君,则死无庙祭,生无宴乐,霜露怛心,凄凉相吊,圣贤岂必远於人情哉!君子固穷,枉尺直寻,羞同诡御,非争礼节,盖恐不能全其所自得耳。古之不遇时者,隐居下位。后世下位,不可以幸致也。古之不为仕者,躬耕乐道。后世耕地,不可以幸求也。古人廉退之境,后世竭贪幸之术而求之,犹不得也。故责古之君子,但欲其明进退之节,不苟慕夫荣利而已。责后之君子,必具志士沟壑、勇于丧元之守而后可;圣人处遇,固无所谓难易也;大贤以下,必尽责其丧元沟壑而后可,亦人情之难者也。

商鞅浮尝以帝道,贾生详对於鬼神,或致隐几之倦,或逢前席之迎,意各有所为也。然而或有遇不遇者,商因孝公之所欲,而贾操文帝之所难也。韩非致慨於《说难》,曼倩讬言於谐隐,盖知非学之难,而所以申其学者难也。然而韩非卒死於说,而曼倩尚畜於俳,何也?一则露锷而遭忌,一则韬锋而幸全也。故君子不难以学术用天下,而难於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古今时异势殊,不可不辨也。古之学术简而易,问其当否而已矣。后之学术曲而难,学术虽当,犹未能用,必有用其学术之学术,而其中又有工拙焉。身世之遭遇,未责其当否,先责其工拙。学术当而趋避不工,见摈於当时;工於遇而执持不当,见讥於后世。沟壑之患逼於前,而工拙之效驱於后。呜呼!士之修明学术,欲求寡过,而能全其所自得,岂不难哉!

且显晦时也,穷通命也,才之生於天者有所独,而学之成於人者有所优,一时缓急之用,与一代风尚所趋,不必适相合者,亦势也。刘歆经术而不遇孝武,李广飞将而不遇高皇,千古以为惜矣。周人学武,而世主尚文,改而学文,主又重武;方少而主好用老,既老而主好用少,白首泣涂,固其宜也。若夫下之所具,即为上之所求,相须綦亟,而相遇终疏者,则又不可胜道也。孝文拊髀而思颇、牧,而魏尚不免於罚作;理宗端拱而表程、朱,而真、魏不免於疏远;则非学术之为难,而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良哉其难也。望远山者,高秀可挹,入其中而不觉也。追往事者,哀乐无端,处其境而不知也。汉武读相如之赋,叹其飘飘凌云,恨不得与同时矣;及其既见相如,未闻加於一时侍从诸臣之右也。人固有爱其人而不知其学者,亦有爱其文而不知其人者。唐有牛、李之党,恶白居易者,缄置白氏之作,以谓见则使人生爱,恐变初心。是於一人之文行殊爱憎也。郑畋之女,讽咏罗隐之诗,至欲委身事之;后见罗隐貌寝,因之绝口不道。是於一人之才貌分去取也。文行殊爱憎,自出於党私;才貌分去取,则是妇人女子之见也。然而世以学术相贵,读古人书,常有生不并时之叹;脱有遇焉,则又牵於党援异同之见,甚而效郑畋女子之别择於容貌焉;则士之修明学术,欲求寡过,而能全其所自得,岂不难哉?

淳于量饮於斗石,无鬼论相於狗马,所谓赋《关雎》而兴淑女之思,咏《鹿鸣》而致嘉宾之意也。有所讬以起兴,将以浅而入深,不特诗人微婉之风,实亦世士羔雁之质,欲行其学者,不得不度时人之所喻以渐入也。然而世之观人者,闻《关雎》而索河洲,言《鹿鸣》而求苹野,淑女嘉宾则弃置而弗道也。中人之情,乐易而畏难,喜同而恶异,听其言而不察其言之所谓者,十常八九也。有贱丈夫者,知其遇合若是之难也,则又舍其所长,而强其所短,力趋风尚,不必求惬於心,风尚岂尽无所取哉?其开之者,尝有所为;而趋之者,但袭其伪也。夫雅乐不亡於下里,而亡於郑声,郑声工也。良苗不坏於蒿莱,而坏於莠草,莠草似也。学术不丧於流俗,而丧於伪学,伪学巧也。天下不知学术,未尝不虚其心以有待也。伪学出,而天下不复知有自得之真学焉。此孔子之所以恶乡愿,而孟子之所为深嫉似是而非也。然而为是伪者,自谓所以用其学术耳。昔者夫子未尝不猎较,而簿正之法卒不废,兆不足行而后去也。然则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圣贤不废也。学术不能随风尚之变,则又不必圣贤,虽梓匠轮舆,亦如是也。是以君子假兆以行学,而遇与不遇听乎天。昔扬子云早以雕虫获荐,而晚年草玄寂寞;刘知几先以词赋知名,而后因述史减誉。诚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