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之象也,《诗》之兴也,变化而不可方物矣。《礼》之官也,《春秋》之例也,谨严而不可假借矣。夫子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君子之於六艺,一以贯之,斯可矣。物相杂而为之文,事得比而有其类。知事物名义之杂出而比处也,非文不足以达之,非类不足以通之;六艺之文,可以一言尽也。夫象欤,兴欤,例欤,官欤,风马牛之不相及也,其辞可谓文矣,其理则不过曰通於类也。故学者之要,贵乎知类。

象之所包广矣,非徒《易》而已,六艺莫不兼之,盖道体之将形而未显者也。雎鸠之於好逑,樛木之於贞淑,甚而熊蛇之於男女,象之通於《诗》也。五行之徵五事,箕毕之验雨风,甚而傅岩之入梦赉,象之通於《书》也。古官之纪云鸟,《周官》之法天地四时,以至龙翟章衣,熊虎志射,象之通於《礼》也。歌协阴阳,舞分文武,以至磬念卦疆,鼓思将帅,象之通於《乐》也。笔削不废灾异,《左氏》遂广妖祥,象之通於《春秋》也。《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万事万物,当其自静而动,形迹未彰而象见矣。故道不可见,人求道而恍若有见者,皆其象也。

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营构之象。天地自然之象,《说卦》为天为圜诸条,约略足以尽之。人心营构之象,睽车之载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无不可也。然而心虚用灵,人累於天地之间,不能不受阴阳之消息,心之营构,则情之变易为之也。情之变易,感於人世之接构,而乘於阴阳倚伏为之也。是则人心营构之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

《易》象虽包六艺,与《诗》之比兴,尤为表里。夫《诗》之流别,盛於战国人文,所谓长於讽喻,不学《诗》,则无以言也。(详《诗教》篇。)然战国之文,深於比兴,即其深於取象者也。《庄》、《列》之寓言也,则触蛮可以立国,蕉鹿可以听讼。《离骚》之抒愤也,则帝阙可上九天,鬼情可察九地。他若纵横驰说之士,飞箝捭阖之流,徙蛇引虎之营谋,桃梗土偶之问答,愈出愈奇,不可思议。然而指迷从道,固有其功;饰奸售欺,亦受其毒。故人心营构之象,有吉有凶;宜察天地自然之象,而衷之以理,此《易》教之所以范天下也。

诸子百家,不衷大道,其所以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则以本原所出,皆不外於《周官》之典守。其支离而不合道者,师失官守,末流之学,各以私意恣其说尔。非於先王之道,全无所得,而自树一家之学也。至於佛氏之学,来自西域,毋论彼非世官典守之遗,且亦生於中国,言语不通,没於中国,文字未达也。然其所言与其文字,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殆较诸子百家为尤盛。反覆审之,而知其本原出於《易》教也。盖其所谓心性理道,名目有殊,推其义指,初不异於圣人之言。其异於圣人者,惟舍事物而别见有所谓道尔。至於丈六金身,庄严色相,以至天堂清明,地狱阴惨,天女散花,夜叉披发,种种诡幻,非人所见,儒者斥之为妄,不知彼以象教,不啻《易》之龙血玄黄,张弧载鬼。是以阎摩变相,皆即人心营构之象而言,非彼造作诳诬以惑世也。至於末流失传,凿而实之,夫妇之愚,偶见形於形凭於声者,而附会出之,遂谓光天之下,别有境焉。儒者又不察其本末,攘臂以争,愤若不共戴天,而不知非其实也。令彼所学,与夫文字之所指拟,但切入於人伦之所日用,即圣人之道也。以象为教,非无本也。

《易》象通於《诗》之比兴;《易》辞通於《春秋》之例。严天泽之分则二多誉,四多惧焉。谨治乱之际,则阳君子,阴小人也。杜微渐之端,姤一阴,而已惕女壮。临二阳,而即虑八月焉。慎名器之假,五戒阴柔,三多危惕焉。至於四德尊,元而无异称,亨有小亨,利贞有小利贞,贞有贞吉贞凶,吉有元吉,悔有悔亡,咎有无咎,一字出入,谨严甚於《春秋》。盖圣人於天人之际,以谓甚可畏也。《易》以天道而切人事,《春秋》以人事而协天道,其义例之见於文辞,圣人有戒心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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