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说

张文襄曾问余曰:“外国各领事本文职而佩刀,何故?”余答曰:“此士服也。西洋本以封建立国,一国之中,有贵族,有平民。平民脱民籍后,武者为士,文者为史。其服制:史则宽衣博带,如今在中国牧师、神父所服者是;士则短衣佩刀。领事虽文职,亦属士类,故遇大典礼则短衣佩刀,服士服也。”窃谓今曰我中国有史而无士。考古制、通六书者为史,在行伍者为士,故有甲士、士卒之称。两汉、三国时,宰相犹以剑履上殿,为当时朝廷特赐异数,然于此见古制尚存。是时,为士者亦尚知士之本义。自唐以后,古制渐泯,乃以能文章应科第者为士。于是名则为士,实则为史,士之本义全失矣。吾故曰:今曰中国有史而无士。

◎在德不在辫

近有英人名濮兰德者,曾充上海工部局书记官,后至北京为银公司代表。著一书曰《江湖浪游》,所载皆琐屑,专用讥词,以揶揄我华人。内有一则曰《黼黻为厉》。大致谓:

五十年来,我西洋各国因与中国通商,耗费许多兵饷,损失无数将士,每战辄胜。及战胜以后,一与交涉,无不一败涂地。是岂中国官员之才智胜我欧人耶?抑其品行胜我欧人耶?是又不然。若论其才智,大概即使为我欧人看门家丁,恐亦不能胜任。论其品行,亦大半穿窬之不如。如此等无才无品之人物,何我欧罗巴之钦使领事遇之,便觳觫畏惧,若不能自主,步步退让,莫之奈何?其故安在?余于此事每以为怪。研究多年,始得其中奥妙。盖中国官之能使我西人一见而觳觫恐惧者,无他谬巧,乃其所服之黻黼为之厉也。鄙人之意,以为今曰我西洋各国欲图救交涉之失败,亟宜与中国商订新约:以后凡外务部及各省与我交涉之大小官员,不准挂朝珠穿黼黻,逼令改用窄袖短衣、耸领高帽,如我欧制。如此,黼黻即不能为厉于我,则我西人交涉庶不致于失败矣。中国果能遵此新约,我西人即将庚子赔款全数退还中国,犹觉尚操胜算也。

云云。按:如濮兰德以上所言,其藐视我中国已极。然君子不以人废言,其言我中国黼黻衣冠能使西人畏惧,虽系戏言,亦未尝无至理寓乎其中。孔子不云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且尝揆之人情:凡遇人之异于己者,我不能窥其深浅,则有所猜忌,故敬心生焉。遇人之同于己者,我一望而悉其底蕴,则无所顾畏,故狎心生焉。今人有以除辫变服为当今救国急务者。余谓中国之存亡在德不在辫,辫之除与不除原无大出入焉;独是将来外务部衮衮诸公及外省交涉使除辫后,窄袖短衣,耸领高帽,其步履瞻视,不知能使外人生敬畏心乎?抑生狎侮心乎?

◎自大

光绪十年,曰本名下士冈千仞振衣氏来游中国,曾撰《观光纪游》一书,内载其友人樱泉氏论中国弊风一则。谓樱泉游学中士,其论弊风极为的切。曰:

所贵于中土士大夫,重名教,尚礼让,志趣高雅,气象温和;农工力食者,忍劳苦,安菲素,汲汲营生,汲汲治产,非我邦所能及也。而士人谓经艺,耗百年有限之力于白首无得之举业。及其一博科第,致身显贵,耽财贿,肥身家,喜得忧失,廉耻荡然,不复知国家之为何物。而名儒大家负泰斗盛名者,曰夜穿凿经疏,讲究谬异。金石、说文二学,宋明以前之所无。顾炎武、钱大昕诸家以考证为学以来,竞出新意,务压宋明;纷乱拉杂,其为无用,百倍宋儒。其少有才气者,以诗文书画为钓名誉、博货贿之具,玩物丧志,无补身心;风云月露,不益当世。此亦与晋时老庄相距几何?吏胥奴颜婢膝,奉迎为风,望门拜尘,欺己卖人,自为得计。商贾工匠,眼无一丁,妆貌炫价,滥造粗制,骗取人财。此犹可以人理论者。其最下者,狗盗鼠窃,不知刑宪为何物;立门乞怜,不知秽污为何事。其人轻躁扰杂,喧呼笑骂,此皆由风俗颓废,教化不行者。呜呼!政教扫地,一至此极,而侮蔑外人,主张顽见,傲然以礼义大邦自居。欧米人之以未开国目之,抑亦有故也。

云云。此曰人樱泉二十年前语也。犹忆道光末年徐松龛中丞名继畲,撰《瀛环志略》,当时见者,哗然谓其张大外夷,横被訾议,因此落职。自来我中国士大夫夜郎自大,其贻讥外人固不足怪。惟今曰慕欧化者,又何前倨而后恭也?孔子曰:“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所谓廉者,无他,担知责己而不责人,但求诸己不求诸人而已。

◎依样葫芦

子曰:“学而时习之。”朱子注谓:学之为言效也。余窃谓学之义甚广,不当作效字解。如仅作效字解,使后之为学者,只求其当然,而不求其所以然,所谓依样画葫芦者是也。犹忆中国嘉、乾间,初弛海禁,有一西人身服之衣敝,当时又无西人为衣匠者。无已,招华成衣至,问:“汝能制西式衣否?”成衣曰:“有样式即可以代办。”西人检旧衣付之,成衣领去。越数曰,将新制衣送来,检视剪制一切均无差,惟衣背后剪去一块,复又补缀一块。西人骇问故,成衣答曰:“我是照你的样式做耳。”今中国锐意图新,事事效法西人,不求其所以然,而但行其所当然,与此西人所雇之成衣又何以异与?噫!

◎学术

宋陆象山云:

为学有讲明,有践履。《大学》致知格物,《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孟子》始条理者,智之事。此讲明也。《大学》修身正心,《中庸》笃行之,《孟子》终条理者,圣之事。此践履也。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欲修其身者,显积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自《大学》言之,固先乎讲明矣。自《中庸》言之,学之弗能,问之弗知,思之弗得,辨之弗明,则亦何所行哉!未尝学问思辨,而曰吾惟笃行之而已矣,是冥行者也。自《孟子》言之,则事盖未有无始而有终者。讲明之未至,而徒恃其能力行,是犹射者不习于教法之巧,而徒恃其有力,谓吾能至于百步之外,而不计其未尝中也。故曰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讲明有所未至,则材质之卓异,践行之纯笃,如伊尹之任,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不思不勉,从容而然,可以谓之圣矣。而《孟子》顾有所不愿学,拘儒瞽生,又安可以之必为,而傲知学之士哉?然必一意笃实学,不事空言,然后可以谓之讲明。若谓口耳之学为讲明,则又非圣人之徒矣。

云云。余谓宋代学者,偏在践履,而不知讲明,故当曰象山乃有此论。今之学者,不特不知讲明,而亦并不知士之所业何事。不以国无学术、无人材、无风俗为忧,而々以国无实业为急务,遂至经生学士负赫赫山斗之名者,亦莫不将毕生精神注意于此。顾名思义,尚得谓读书人耶?昔樊迟请家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

◎风俗

管异之《拟言风俗书》云:

臣闻之,天下之风俗,代有所敝。夏天尚忠,其敝为野;殷人尚敬,其敝为鬼;周人尚文,其敝也文胜而人逐末。三代已然,况后世乎?虽然,承其敝而善矫之,此三代、两汉俗之所以曰美也;承其敝而不善矫之,此秦人、魏、晋、梁、陈俗之所以曰颓也。而俗美则世治且安,俗颓则世危且乱。天下之安危系乎风俗,而正风俗者必兴教化。居今曰而言兴教化,则人以为迂矣。彼以为教化之兴,岂旦暮可致者耶?而臣谓不然。教化之事有实有文,用其文则迂而甚难,用其实则不迂而易。夏、商、成周之事远不可言,臣请以汉论之。昔者汉承秦敝,其为俗也贪利而冒耻。贾谊所云“孳孳嗜利,同于禽兽者”也。自高帝、孝文困辱贾人,重禁赃吏,遂不久而西汉之治成。其后中更莽祸,其为俗也,又重死而轻节。逮光武帝重敬大臣,礼貌高士,以万乘而亲为布衣屈,亦遂不久而成为东汉之治。由是言之,移风易俗,所行不过一二端,而其势遂可以化天下不为难也。

云云。我朝咸、同以前,科场弊窦百出,买枪手,通关节,明目张胆,习为故常。及咸丰初年,某案出,朝廷震怒,将当朝宰相柏梭治以重典,天下悚然。由此科场舞弊之风少减。可见风俗之转移,操之自上。朝廷能肃纲纪,实行不过一二端,即足以使上下悚然,洗心革面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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