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吏不可为

有客问余曰:“张文襄学之不化,于何处见之?”曰:“文襄自甲申后,亟力为国图富强。及其身殁后,债累累不能偿,一家八十余口,几无以为生。《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又曰:‘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身本也,国末也。一国之人之身皆穷而国能富者,未之有也。中国今曰不图富强则已,中国欲图富强,则必用袁世凯辈。盖袁世凯辈欲富其国,必先谋富其身。此所谓以身作则。《传》曰:‘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从之。’文襄帅天下以富强而富强未见,天下几成饿殍。此盖其知有国而不知有身,知有国而不知有民也。即此可见其学之不化处。昔阳虎有言:‘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君子既欲行有教之政,又欲务财用,图富强,此其见识之不化,又不如阳虎。”

◎爱国歌

壬寅年,张文襄督鄂时,举行孝钦皇太后万寿,各衙署悬灯结彩,铺张扬厉,费资钜万。邀请各国领事大开筵宴,并招致军界、学界,奏西乐,唱新编爱国歌。余时在座陪宴,谓学堂监督梁某曰:“满街都是唱爱国歌,未闻有人唱爱民歌者。”梁某曰:“君胡不试编之?”余略一伫思,曰:“余已得佳句四句,君愿闻之否?”曰:“愿闻。”余曰:“天子万年,百姓花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座客哗然。

◎半部《论语》

孔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朱子解“敬事而信”曰:“敬其事而信于民。”余谓“信”当作有恒解,如唐诗“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犹忆昔年徐致祥劾张文襄折内,有参其起居无节一款,后经李翰章覆奏曰:“张之洞治簿书至深夜,间有是事。然誉之者曰夙夜在公,非之者曰起居无节。”按:夙夜在公则敬事也,起居无节则无信也。敬事如无信,则百事俱废,徒劳而无功。西人治国,行政所以能百事具举者,盖仅得《论语》“敬事而信”一语。昔宋赵普谓:“半部《论语》可治天下。”余谓:此半章《论语》亦可以振兴中国。今曰中国官场上下果能敬事而信,则州县官不致于三百六十曰中,有三百曰皆在官厅上过曰子矣。又忆刘忠诚薨,张文襄调署两江。当时因节省经费,令在署幕僚,皆自备伙食。幕属苦之,有怨言。适是年会试题为《道千乘之国》一章,余因戏谓同僚曰:“我大帅可谓敬事而无信,节用而不爱人,使民无时。人谓我大帅学问贯古今,余谓我大帅学问,即一章《论语》,亦仅通得一半耳。”闻者莫不捧腹。

◎理财

昔年沪上报章纷传,盛杏荪宫保补授度支部侍郎,余往贺。及见,始知事出子虚。坐谈间,余谓宫保曰:“今曰度支部为财政关键,除宫保外,尚有何人胜任愉快?”宫保然自抑曰:“理财我不如张宫保。”余曰:“不然,张宫保不如宫保。”宫保曰:“于何见之?”余曰:“张宫保属更至今犹是劳人草草,拮据不遑;而宫保僚属,即一小翻译,亦皆身拥厚赀,富雄一方。是以见张宫保之不如宫保多多。”宫保闻之,一笑而解。

◎王顾左右而言他

辜鸿铭部郎云:“昔年余至上海谒盛杏荪宫保,宫保闻余《中庸》译英文一书刊成,见索,谓余曰:‘《中庸》书,乃是有大经济之书,乞君检送一本,为子辈读。’余对曰:‘《中庸》一部要旨,宫保谓当在何句?’宫保曰:‘君意云何?’余曰:‘贱货贵德。”宫保乃顾左右而言他。”云云。

◎官官商商

曾文正《覆刘印渠制军书》云:“自王介甫以言利为正人所诟病,后之君了,例避理财之名,以不言有无、不言多寡为高。”实则补救时艰,断非贫穷坐困所能为力。叶水心尝谓仁人君子,不应置理财于不讲,良为通论。余谓财固不可不理,然今曰中国之所谓理财,非理财也,乃争财也。驯至言理财数十年,其得财者,惟洋场之买办,与劝业会之阔绅。昔孔了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余谓今曰中国欲得理财之道,则须添二句曰:“官官,商商。”盖今曰中国大半官而劣则商,商而劣则官,此天下之民所以几成饿殍也。《易传》曰:“损上益下谓之泰,损下益上谓之否。”知此,则可以言理财。

◎爱官

近年朝廷整理财政,注意在绝中饱。然此犹治标,非治本也。今曰民困固深,而官贫亦迥异寻常,如刻核太至,其害将甚于中饱。曾文正所谓爱其赤子而饿其乳母,则是两毙之道。张殿撰季直曾谓余曰:“中饱固不可,而中饿更不可。”余曰:“中饱则伤廉,中饿则伤仁。两不免皆有所伤,宁可伤廉而不可伤仁。”昔国朝蔡漳浦先生《复郑鱼门书》曰:“士子廉隅不饬,欲启其羞恶之心,不若发其恻隐之心。恻隐者,仁也。恻隐之心一挚,则己私自消,亲亲仁民爱物,一以贯之,羞恶辞让是非,相因而有。”此谓知本之论。

◎亡八蛋

学部侍郎乔君谓余曰:“君所发议论,皆是王道。其如不行于今何?”余曰:“天下之道只有二端,不是王道,就是亡八蛋之道。孟子所谓‘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

◎禁嫖赌

余尝谓客曰:“周之末季,自荀卿以后无儒者;今自张文襄以后,亦无儒臣。”客曰:“现在南洋大臣张安圃出示,禁止官界、学界、军界嫖赌,以维持风化自任,岂不岿然一儒臣乎?”余答曰:“孔子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出示禁嫖赌,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也。此行政也,非行教也。然行政亦须知大体。盖嫖赌是伤风化之事,唯礼教可以已之,非刑罚所能治。刑罚所能治者,作奸犯科之事耳。小民嫖赌,易于聚众滋事,扰害地方。此作奸犯科之事,得以刑法治之,故出示禁止,犹可说。至出示禁止职官嫖赌,即以行政大体论,亦乖谬已极。古人刑不及大夫,盖欲养其廉耻也。夫以刑政施于小民,孔子犹惧其无耻。小民无耻,尚可以为国;至使职官士大夫而无耻,吾不知其何以能为国耶。今曰职官放浪冶游,有失威重,固足以伤风化。若督抚不明大体,乃至将督部堂煌煌告示黏贴妓馆娼寮,以为维持风化,不知其败坏风化,实有千百倍于士大夫之冶游放浪者。君谓张安圃为儒臣,安圃如此不明大体,是焉得为儒臣?”张安圃是幼樵胞侄,当时亦清流一派,幼樵入赘合肥相府,而安圃亦与袁世凯结儿女姻亲。所谓清流者如是如是。昔班孟坚论西汉诸儒,如张禹、孔光辈,曰:“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

◎倒马桶

丁未年,张文襄与袁项城由封疆外任,同入军机。项城见驻京德国公使曰:“张中堂是讲学问的,我是不讲学问,我是讲办事的。”其幕僚某将此语转述于余,以为项城得意之谈。予答曰:“诚然。然要看所办是何等事。如老妈子倒马桶,固用不着学问。除倒马桶外,我不知天下有何事是无学问的人可以办得好。”

◎贱种

有西人问余曰:“我西人种族有贵种、贱种之分,君能辨别之否?”余对曰:“不能。”西人曰:“凡我西人到中国,虽寄居曰久,质体不变,其状貌一如故我,此贵种也。若一到中国,寄居未久,忽尔质体一变,硕大蕃滋,此贱种也。”余询其故,西人答曰:“在中国,凡百食品,其价值皆较我西洋各国低贱数倍。凡我贱种之人,以其价廉而得之易,故肉食者流,可以放量咀嚼。因此到中国未久,质体大变,肉累累坟起,大腹庞然,非复从前旧观矣。”余谓袁世凯甲午以前,本乡曲一穷措无赖也。未几暴富贵,身至北洋大臣,于是营造洋楼,广置姬妾。及解职乡居,又复构甲第,置园囿,穷奢极欲,擅人生之乐事,与西人之贱种一至中国辄放量咀嚼者无少异。庄子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机必浅。”孟子曰:“养其大体为大人,养其小体为小人。”人谓袁世凯为豪杰,吾以是知袁世凯为贱种也。

◎贵族

尝考英吉利立国,原始宋真宗年间。有北族人据法兰西西北郡,适英国内乱,北族王率大众渡海平之,遂立为英王。于是国内北族为贵人,土族则概为平民。后有平民中俊秀者,乃得脱平民籍为士类,故至今英民分三等:曰贵族,曰士类,曰平民。近英国名下士艾诺尔德氏论其国风俗,谓“我英人平民耐劳苦,尚力行;士类好学尚智;贵族本北方之强,好勇尚气节”云云。余谓今曰满人,即我中国之贵族也。满人亦如英之北族,以武功立国,故至今犹以气节称,我汉人实逊焉。即以近年学西文学生观之,亦可略见一班。其回国旧班学生不得意者不必论,其得意者无不身拥厚赀,以豪侈自雄。惟前外务部侍郎升任荆州将军联春卿留守名芳,前在北洋为李文忠僚属十有余年,历办要差。文忠门下之凡谙西文如罗丰禄辈,皆腰缠巨万,作富家翁。独联留守至今犹家如寒素,清操可风,真不愧为贵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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