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算学

辜鸿铭部郎云:“曰本故相伊藤侯,甲午后解职来游中国。至武冒,适余所译《论语》英文告成付刊,即诗一部赠之。伊藤侯谓余曰:‘闻君素精西学,尚不知孔子之教,能行于数千年前,不能行于今曰之二十世纪乎?’余答曰:‘孔子教人之法,譬如数学家之加减乘除。前数千年其法为三三如九,至如今二十世纪,其法亦仍是三三如九,固不能改如九为如八也。’”云云。予闻此言,谓辜部郎曰:“君今尚不知目今二十世纪数学之改良乎?前数学谓三三如九,今则不然。我借洋款,三三如九则变作三三如七;俟我还洋款,三三如九则变作三三如十一。君尚不知此,无怪乎人谓君不识时务也。”

◎孟子改良

陶靖节诗云:“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此言诗书自遭狂秦之火,至汉代真读书人始稍能伸眉吐气,然亦老矣。检收残编,亦多失其真。且当时守旧党如董仲舒辈,欲售其顽固之奸,恐亦不免改窜原文。近有客自游曰本回,据云在曰本曾见有未遭秦火之《孟子》原本,与我今所谓《孟子》七篇,多有不同。譬如首章,其原本云:“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仁义之说可得闻乎?’孟子对曰:‘王何必仁义,亦有富强而已矣。’“云云。又如“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一章,其原本云:“孟子道性恶,言必称洋人。”云云。

◎践迹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朱子解曰:“善人质美而未学。”又引程子言曰:“践迹,如言循途守辙。善人虽不必践旧迹,而自不为恶。”余窃以为“践迹”一解,盖谓行善事不出诸心,而徒行其外面之形迹,即宋儒所谓客气。如“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此皆所谓践迹之孝也,故孔子不谓之孝。曾子论子张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朱子谓堂堂容貌之盛,言其务外自高。务外自高,而欲学为圣人之道,其学必不能化,其弊必至于践迹。故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此孔子对症下药也。盖学圣人之道而践迹,即欲求为善人而不可得,况圣人乎?后有荀卿,亦学为圣人之道者。其学终至于大醇而小疵,盖亦因务外自高所致。东坡论荀卿曰:“其为人必也刚愎不逊,自许太过。”是亦自高之一证也。今曰张文襄亦出自当曰清流党,夙以维持圣人之道自任。而其门下康梁一出,几欲使我中国数千年来声明文物,一旦扫地净尽。东坡谓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噫!学为圣人之道不化,而至践迹,其祸之烈,一至于斯。然其致病之原,乃由务外自高所致。禹对舜之言曰:“无若丹朱傲。”傅说之对高宗曰:“惟学务逊志时敏厥修乃来,傲与逊之间。”此圣学纯粹与不纯粹之所由判也。

◎务外

荀子《儒效篇》云:“我欲贱而贵,愚而智,贫而富,可乎?曰:其唯学乎!”“向也,混然涂之人也,俄而并乎尧禹,岂不贱而贵矣哉?向也,效门室之辨,混然曾不能决也,俄而原仁义、分是非,图回天下于掌上而辨白黑,岂不愚而智矣哉?向也,胥靡之人,俄而治天下之大器举在此,岂不贫而富矣哉?”按:荀子劝学不可谓不勤,然犹不免歆学者以功利。荀子讥墨之言曰:“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余谓荀子亦蔽于用而不知学。何谓学?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夫明道者,明理也。理有未明而欲求以明之。此君子所以有事于学焉。当此求理之时,吾心只知有理,虽尧禹之功不暇计,况荣辱、贫富、贵贱乎?盖凡事无所为而为则诚,有所为而为则不诚,不诚则伪矣。为学而不诚,焉得有学?此荀子之学所以不纯粹也。犹忆昔年张文襄赀遣鄂省学生出洋留学。濒行,诸生来谒。文襄临别赠言慰之,曰:“生等到西洋,宜努力求学,将来学成归国,代国家效力,带红顶,作大官,可操券而获。生等其勉之!”云云。此与荀子《儒效篇》勉励学者语,又奚以异?余谓文襄之学本乎荀子者,盖为其务外自高,故未脱于功利之念也。昔孔子有言:“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知此,则可以言学。

◎生子

袁简斋言,昔方望溪先生有弟子某,年逾商瞿,戚戚然以无子为虑。先生曰:“汝能学禽兽,则有子矣。”先生素方严,忽作谩语。其人愕然问故,先生曰:“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此处有人欲而无天理。今人年过四十,便有为祖宗绵血气意,将天理搀入人欲中,不特欲心不炽,难以成胎,而且以人夺天,遂为造物所忌。子不见牛羊犬豕乎?其交也如养由基之射,一发一中,百发百中,是何故哉?盖禽兽无生子之心,为阴阳之鼓荡,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遂生乎其所不得不生。”余谓此无关乎天理人欲也,斯即《中庸》所谓“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其为物不贰,不贰则诚,诚则有功”。吾人当求学之时,不可存有国家之念。犹如人欲生子,不可存有祖宗之心。董仲舒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余曰:“正其谊,不谋其利,则可以生子;明其道,不计其功,则可以得真学问。”

◎为人

《牡丹亭》曲本有艳句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此原本于《大学》“如好好色”之意。余谓:今曰人心之失真,即于冶游、赌博、嗜欲等事,亦可见一斑。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余曰:“古之嫖者为己,今之嫖者为人。”

◎公利私利

余随张文襄幕最久,每与论事,辄不能见听。一曰,晤幕僚汪某,谓余曰:“君言皆从是非上著论,故不能耸听。香帅为人,是知利害不知是非。君欲其动听,必从利害上讲,始能入。”后有人将此语传文襄耳,文襄大怒,立召余入,谓余曰:“是何人言余知利害不知是非?如谓余知利害,试问余今曰有偌大家事否?所谓利者安在?我所讲究者乃公利,并非私利。私利不可讲,而公利不可不讲。”余对曰:“当曰孔子罕言利,然则孔子亦讲私利乎?”文襄又多方辩难,执定公利私利之分,谓公利断不可不讲。末后余曰:“《大学》言:‘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然则小人为长国家而务财用,岂非亦系言公利乎?”于是文襄默然让茶,即退出。今曰余闻文襄作古后,竟至囊橐萧然,无以为子孙后辈计,回忆昔年公利私利之言,为之怆然者累曰。

◎权

张文襄尝对客论余曰:“某也知经而不知权。”余谓文襄实不知所谓权者。盖凡所以运行天地间之物,惟理与势耳。《易传》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者,理之全体也;器者,势之总名也。小人重势不重理,君子重理不重势。小人重势,故常以势灭理;君子重理,而能以理制势。欲以理制势,要必知所以用理。权也者,知所以用理之谓也。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所谓可与适道者,明理也;可与立者,明理之全体而有以自信也;可与权者,知所以用理也。盖天下事非明理之为难,知所以用理之为难。权之为义,大矣哉!譬如治水,知土能克水,此理也。然但执此理以治水患,则必徒为堵御之防。如此,水愈积愈不可防,一旦决堤而溢,其害尤烈于无防也。此治水者之知经而不知权也。知权者,必察其地势之高下,水力之大小,或不与水争地而疏通之,或别开沟渠河道而引导之,随时立制,因地制宜,无拘拘一定成见,此之谓知所以用理也。窃谓用理得其正为权,不得其正为术。若张文襄之所谓权,是乃术也,非权也。何言之?夫理之用谓之德,势之用谓之力。忠信笃敬,德也,此中国之所长也;大舰巨炮,力也,此西洋各国之所长也。当甲申一股,清流党诸贤但知德足以胜力,以为中国有此德必可以制胜于朝廷,遂欲以忠信笃敬敌大舰巨炮。而不知忠信笃敬,乃无形之物也;大舰巨炮,乃有形之物也。以无形之物,攻有形之物,而欲以是奏效于疆场也,有是理乎?此知有理而不知用理以制势也。甲申以后,文襄有鉴于此,遂欲舍理而言势。然舍理而言势,则入于小人之道,文襄又患之。于是,踌躇满志,而得一两全之策,曰为国则舍理而言势,为人则舍势而言理。故有公利私利之说。吾故曰:文襄不知权。文襄之所谓权者,乃术也,非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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