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大学生走过他面前,周身沾满白雪,快活地说说笑笑。其中有一个又高又瘦的学生站定下来,瞧一眼瓦西里耶夫的脸,用醉醺醺的声音说:“咱们是同行!喝醉了,老兄?对不对,老兄?没什么,去痛快一下!走!别垂头丧气,好小子!”

他抓住瓦西里耶夫的肩头,把自己的又冷又湿的小胡子凑到他脸上,然后脚下一滑,身子摇摇晃晃,摇着两只手说:“站稳,别摔跟头!”

他笑起来,跑着追他的同伴去了。

从嘈杂的声音里,传来了艺术家的声音:“不准你们打女人!我不准,真该死!你们这些流氓!”

门口出现了医科学生。他往四下里张望,一眼看见瓦西里耶夫,就用激动的声调说:“原来你在这儿!听我说,真的,简直不能跟叶果尔一块儿出来玩!他是什么玩意儿,我简直不懂!他又闹出乱子来了!你听见没有?叶果尔!”他朝着门里喊叫。“叶果尔!”

“我不准你们打女人!”艺术家的尖嗓音从上面传下来。

不知什么又笨又重的东西从楼梯上往下滚。原来是艺术家从楼上摔下来了。他分明是给人推下楼来的。

他从地上爬起来,挥着帽子,现出恶狠狠的愤慨的脸相,伸出拳头朝楼上挥舞着,嚷道:“流氓!狠心的家伙!吸血鬼!我不准你们打女人!居然打喝醉酒的弱女子!哼,你们……”“叶果尔,……得了,叶果尔,……”医科学生开始央求他,“我拿人格向你担保,我下次再也不跟你一块儿出来玩了。

我拿人格担保,一定!”

艺术家渐渐平静下来,几个朋友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啊,”医科学生唱着,“违背我的本心把我领到这凄凉的河岸。……”“‘看那磨坊啊,……’”过一会儿艺术家接着唱起来,“‘现在它已经坍塌……’好大的雪啊,圣母!格利沙,刚才你为什么走了?你是个胆小鬼,娘们儿,就是这么的。”

瓦西里耶夫在朋友身后走着,瞧着他们的后背,心里暗想:“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我们只是觉着卖淫是坏事,其实我们把它夸张了;要么卖淫真跟大家所认定的那样是件天大的坏事,那我这些好朋友就跟《田地》⑩上面所画的叙利亚和开罗的居民们那样,成了奴隶主、暴徒、杀人犯。眼下他们在唱歌,大笑,讲得头头是道,可是方才他们岂不是利用别人的饥饿、无知、麻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吗?他们的确是那样,我自己就是见证人。他们的人道、他们的医学、他们的绘画,有什么用处?这些凶手的科学、艺术、高尚的感情使我想起一个故事里的猪油。有两个土匪,在树林里杀死一个叫化子,开始瓜分他的衣服,却在他的讨饭袋里找到一块猪油。‘巧得很,’一个土匪说,‘让我们来吃掉它吧。’‘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另一个惊慌地叫道,‘难道你忘了今天是星期三吗?’他们就都没有吃。他们杀了人,走出树林,同时相信自己是严格的持斋者。同样,这两个人化钱买了女人以后,扬长而去,现在还自以为是艺术家和科学家呢。……”“听着,你们!”他尖刻而气愤地说。“你们为什么上这种地方来?难道,难道你们就不明白这种事有多么可怕?你们的医学说:这些女人个个都会害肺痨病或者什么别的病而提早死亡。艺术说:在精神方面她们死得更早些。她们每个人都因为一生中平均要接五百个嫖客而死,……姑且就算五百吧。她们每个人都是给五百个男人害死的。你们就在那五百个当中!那么,要是你们每个人一生当中在这儿或者别的同类地方逛过二百五十次,那就是你们两个人共同害死一个女人!难道你们不懂吗?难道这不可怕?你们两个、三个、五个,合起来害死一个愚蠢而饥饿的女人!啊,难道这不可怕?

我的上帝啊!”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艺术家皱着眉说。“我们真不该同这傻瓜和蠢材一块儿来!你当是这会儿你的脑子里生出了伟大的思想,伟大的观念吗?不对,鬼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而决不是思想!这会儿你带着仇恨和憎恶瞧着我,可是依我看来,你与其这么瞧着我,还不如多开二十家妓院的好。你眼光里包含的恶比整个这条巷子里的恶还要多!走,沃洛嘉,去他的!他是个傻瓜,蠢材,就是这么的。……”“我们人类总是自相残杀,”医科学生说。“当然,这是不道德的,可是你唱高调也还是没用啊。再会!”

在特鲁勃诺依广场上,这几个朋友告别,分手了。只剩下瓦西里耶夫一个人了,他就迅速地顺着林荫道走去。他害怕黑暗,害怕那大片大片地落下来、好象要盖没全世界的雪,害怕在雪雾中闪烁着微光的街灯。他的灵魂给一种没来由的、战战兢兢的恐怖占据了。偶尔有行人迎面走过来,而他却惊恐地躲开他们。他觉得仿佛有许多女人,光是女人,从四面八方走拢来,瞧着他。……“现在开头儿了,”他想,“我马上就要精神错乱了。

……”

◎六

在家里,他躺在床上,周身打抖,说道:“活人!活人!我的上帝,她们是活人啊!”

他千方百计刺激他的想象,一会儿幻想自己是堕落的女人的弟兄,一会儿是她的父亲,一会儿又成了涂脂抹粉的堕落女人本身。这一切都使他满心害怕。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不管怎样,他得立刻解决这个问题才行,他觉得这问题似乎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他自己的问题。他费了不小的劲,克制绝望的情绪,在床上坐起来,双手捧着头,开始思索怎样才能拯救今天看到的那类女人。他是受过教育的人,解决各种问题的方法在他是很熟悉的。他虽然异常激动,却严格地遵守那种方法。他回想这个问题的历史和有关的文献,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走了这么一刻钟,极力回想现代为了拯救这类女人而进行过的种种实验。他有很多好心的朋友和熟人住在法尔茨费因公寓、加里亚希金公寓、涅恰耶夫公寓、叶奇金公寓里。……他们当中有不少诚实、无私的人。其中有些人尝试过拯救这类女人的工作。……“这些为数不多的尝试,”瓦西里耶夫想,“可以分成三组。

有些人从卖淫窟里把女人赎出来以后,替她租一个房间,给她买一架缝纫机,她便做起女裁缝来。而且,不管他有心还是无意,总之,他化钱赎出她以后,就使她成了他的情妇,然后,等到大学毕业,他就走了,把她转交给另一个上流男子,仿佛她是一件东西似的。于是那堕落的女人仍旧是堕落的女人。还有些人呢,替她赎身以后,也给她租一个单独的房间,少不得也买上一架缝纫机,极力教她念书,对她讲宗教教义,给她买书看。这女人就住下来,觉得这事儿挺新鲜,乘一时的兴致踏起缝纫机来,可是随后就厌倦了,瞒着那个宣教士偷偷地接客,或者索性跑回可以睡到下午三点钟、喝到咖啡、吃到饱饭的地方去了。最后还有一种顶热心肠、顶肯自我牺牲的人,他们采取勇敢而又坚决的步骤。他们跟那些女人正式结婚。等到那厚颜无耻、娇生惯养或者愚蠢而受尽痛苦的动物做了妻子,主妇,后来又成了母亲,她的生活和她的人生观就整个儿翻了一个身,到后来在这妻子和母亲身上就很难认出原先那个堕落的女人了。对,结婚是最好的办法,也许还是唯一的办法。”

“可是不行!”瓦西里耶夫大声说,倒在床上。“首先我没法跟这样的女人结婚!要做那种事,人得是圣徒,不会憎恨,不懂什么叫厌恶才行。不过,姑且假定我、医科学生、艺术家能够克制自己,娶了她们,假定她们都给人娶去了,可是结果会怎样呢?结果会怎样呢?结果就会这样:一方面,在这儿,在莫斯科,她们给人娶去了,另一方面,在斯摩棱斯克,一个会计什么的又会糟蹋另一个姑娘,于是那姑娘会同从萨拉托夫、下诺夫戈罗德、华沙……等地来的姑娘一齐涌到这儿来补那些空缺。而且你拿伦敦那些成千成万的女人怎么办呢?你拿汉堡那些女人怎么办呢?”

煤油灯开始冒烟。瓦西里耶夫却没注意到。他又走来走去,还是在想心事。现在他换了一个方式提出问题:必须怎么办才能使得堕落的女人不再被人需要?为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得使那些买她们、害死她们的男人充分感到他们所扮的奴隶主角色是多么不道德,使他们不由得害怕才行。先得救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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