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这一场灾难,我才了解而且认清我的反常和彻底无知。依我现在看来,我的正常思想是直到我从头学起,也就是从我的良心把我赶回那个小城,我不再狡猾地卖弄聪明,而老老实实地在基索琪卡面前忏悔,象小孩一样恳求她原谅,跟她一块儿哭的时候起才开始有的。……”阿纳尼耶夫简短地讲完他跟基索琪卡的最后一次会晤,就停住了嘴。

“哦,……”大学生等到工程师讲完,从牙缝里漏出一个字。……“世界上有这样的事!”

他的脸跟先前一样表现出头脑的懈怠,看来阿纳尼耶夫讲的这个故事一点也没有打动他的心。直到工程师休息了一忽儿,又开始讲他的思想,重述他先前说过的话,大学生才生气地皱起眉头,从桌旁站起来,走到他的床边去。他铺好床,开始脱衣服。

“看您现在这副神气,好象您真的说服了谁似的!”他气愤地说。

“我说服了谁?”工程师问道。“好老弟,难道我存着这种妄想吗?上帝保佑您!要说服您是不可能的!您只有凭个人的经验和痛苦,才能信服!……”“再者,您的逻辑也真稀奇!”大学生穿上睡衣,嘟哝说。

“照您的说法,您十分不喜欢的那种思想对年轻人极其有害,然而对老年人却是正常的。好象问题在于白头发似的。……这种老年的特权是从哪儿来的?它有什么根据呢?如果这种思想真是毒药,那它对一切人就都有毒。”

“哎,好老弟,不,您可别这么说!”工程师说,狡猾地眨一下眼睛。“您可别这么说!第一,老年人不是玩弄思想的人。他们的悲观思想不是偶然从外界得来,而是从自己头脑的深处生发出来,并且是在他们研究过各式各样的黑格尔和康德,受过许多苦,犯过无数错误,一句话,从最低一级升到最高一级,爬完整个梯子之后才产生出来的。他们的悲观思想有个人的经验和坚实的哲学发展成果作为背景。第二,老年的思想家不象您和我那样,他们的悲观主义不是高谈阔论的资料,而是世界性的痛苦和受难,他们的思想有基督教作基础,因为它来自对人类的爱,来自关怀人类的思想,完全没有在玩弄思想的人那里常常可以见到的利己主义。您藐视生活,恰恰是因为您对生活的意义和目的一无所知,您害怕的只是您自己的死亡罢了。真正的思想家之所以痛苦却是因为大家对真理一无所知,他为所有的人害怕。比方说,离这儿不远,住着一个公家的守林人伊凡·亚历山德雷奇。他是个很好的小老头。以前他曾在某地做过教员,写过一些文章,鬼才知道他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不过他是个极聪明的人,精通哲学。他读过许多书,现在还经常读。喏,不久以前有一天我们在格鲁左夫区碰见他。……那儿正巧在铺枕木和铁轨。

这活儿不复杂,然而伊凡·亚历山德雷奇是外行,觉得这近似魔术。一个有经验的工人不消一分钟就能铺好一块枕木,把一根铁轨钉在上面。工人们劲头很高,干得确实熟练而麻利,特别是有一个家伙,用锤子砸钉帽非常灵巧,一锤子就能砸紧,锤子的柄却几乎有一俄丈长,每根钉子也有一英尺④长。

伊凡·亚历山德雷奇久久地瞧着这些工人,十分感动,眼睛里含着泪水对我说:‘多么可惜啊,这些出色的人也要死!’这样的悲观主义我是理解的。……”“这些话什么也没证实,什么也没有说明,”大学生说,盖上一条被单,“这都是白费工夫!人人都什么也不懂。什么事都不能靠话语来证明。”

他从被单底下伸出脑袋,抬起头来,生气地皱起眉峰,很快地说:“只有十分天真的人才会相信别人的话语和逻辑,认为它们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用话语可以随意证明什么,也可以随意否定什么,不久人们就会把说话的技术改进到这样一种地步,简直能够象数学那么精确地证明二乘二等于七呢。我喜欢听人讲话,也喜欢看书,可是讲到相信,那么多谢多谢,我办不到,也不想办到。我只相信上帝,至于您,哪怕您对我一直讲到基督二次降世,哪怕您再勾引五百个基索琪卡,我大概也只有到神智失常的时候才会相信。……晚安!”

大学生把头蒙在被单里,转过脸去对着墙,有意用这个动作来让人明白他既不愿意听人讲话,自己也不愿意谈话。这场争论到这儿就结束了。

我和工程师躺下来睡觉之前,走出这个小屋。我又看见了那些灯火。

“我们这些闲谈一定使您厌倦了!”阿纳尼耶夫说,打个呵欠,瞧着天空。“嗯,可不是,先生!在这个寂寞无聊的地方,唯一的乐趣也就是喝葡萄酒和高谈阔论了。……好一条路堤啊,主!”我们走到路堤那儿,他感动地说。“这不能算是路堤,简直是阿拉拉特火山⑤啊!”

他沉默了一忽儿,说:

“这些灯光使得那位男爵想起亚玛力人,可是我觉得它们倒象人的思想。……您知道,每个人的思想也象这样分散凌乱,在昏暗中顺着一条直线往一个什么目标伸展过去,什么也没有照亮,更没有照亮黑夜,临到过了老年,就远远地,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过,哲学也讲得够了!现在该睡觉了。……”我们回到小屋里,工程师硬要我睡他的床。

“哎,您请!”他央求说,把两只手按在他的心上。“我求求您!至于我,您自管放心。……我哪儿都能睡,而且我还不会马上就睡。……请您赏个脸吧!”

我同意了,脱掉衣服,躺上床。他却靠着桌子坐下,画他的图。

“我们这班人,老兄,是没有工夫睡觉的,”他等到我躺下,闭上眼睛,就小声说。“谁有妻子,有两个儿女,谁就顾不上睡觉了。他就得供他们吃,供他们穿,还得存下一点钱留到将来用。我呢,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那个男孩子,是个小坏包,长着一副好相貌。……他还不满六岁,不过我得告诉您,他倒有很不平常的本领了。……我这儿本来有他们的照片,不知放在哪儿了。……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他翻动纸张,找到照片,开始观赏。我睡着了。

我是被阿左尔卡的吠叫声和人们响亮的说话声惊醒的。

冯·希千堡只穿着内衣,光着脚,蓬松着头发,站在门口,正在跟一个什么人高声说话。天亮了。……阴暗的蓝色曙光照进门口、窗口和小屋墙上的裂缝,微微照亮我的床、放着纸张的桌子和阿纳尼耶夫。工程师躺在地上,身子下面铺着一件毡斗篷,脑袋底下垫一个皮枕头,挺起肌肉饱满的、毛茸茸的胸膛,睡着了,鼾声很响,闹得我从心里怜惜那个大学生,因为他每天晚上不得不跟这位工程师在一处睡觉。

“我们凭什么要收下?”冯·希千堡叫道。“这不关我们的事!你去找察里索夫工程师!这些锅是从谁那儿运来的?”

“从尼基丁那儿,……”一个男低音闷闷不乐地回答说。

“好,那你就去找察里索夫吧。……这不归我们管。你呆站在这儿干什么?赶着车子走开!”

“老爷,我已经到察里索夫老爷那儿去过了!”男低音越发闷闷不乐地说。“昨天一整天顺着铁路线找他老人家,可是到了他老人家的小屋里,人家对我们说,他老人家已经到迪姆科夫区去了。您行行好,收下吧!要我们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我们沿着铁路线走啊走的,不知道要运到什么地方才算完事。……”“什么事?”阿纳尼耶夫醒过来,很快地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问。

“他们从尼基丁那儿运来一些锅子,”大学生说,“要求我们把那些锅子收下。可是我们凭什么收下?”

“叫他们滚蛋!”

“行行好,老爷,把这件事儿了结了吧!这些马有两天没吃东西,东家多半要生气了。要我们把锅子拉回去还是怎么的?既是铁路买下了锅子,就该收下才是。……”“可是,笨蛋,你得明白这不关我们的事!去找察里索夫!”

“什么事?是谁啊?”阿纳尼耶夫又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见他们的鬼!”他骂着,站起身,往门口走去。“什么事?”

我穿上衣服,大约过了两分钟,也走出了小屋。阿纳尼耶夫和大学生,两人都只穿着内衣,光着脚,正在激烈地对那个乡下人解释着什么,显得很不耐烦;而乡下人站在他们面前,脱掉帽子,手里拿着鞭子,显然没有听懂他们的话。两人脸上都露出正在办一件日常琐事的神情。

“我要你这些锅子有什么用处?”阿纳尼耶夫叫道。“我把它们扣在我脑袋上还是怎么的?要是你没找到察里索夫,那就找他的助手,别来打扰我们!”

大学生看到我,大概想起昨天晚上那一番谈话,于是操心的神情就从他的脸上消失,换上了头脑懈怠的神情。他对乡下人摆一下手,心里不知想着什么事,走到一旁去了。

早晨天色阴沉。沿着昨天晚上灯火照亮的铁路线,聚合了许多刚刚醒过来的工人。空中响起说话声和手推车的吱嘎声。工作日开始了。有一匹瘦小的马,套着绳索马具,已经拉着一车沙土慢腾腾地往路堤走去,用尽气力伸长脖子。……我开始告辞。……昨天晚上我们说过许多话,可是临到我走时连一个问题也没有解决,如今,到了早晨,整个谈话如同用筛子筛过的一样,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点点灯光和基索琪卡的形象了。我骑上马,最后看一眼大学生和阿纳尼耶夫,看一眼那条神经质的狗和它那双没有光彩仿佛喝醉酒的眼睛,看一眼在早晨的迷雾中显出身影的工人们,看一眼路堤,看一眼那匹伸长脖子的小马,暗自想道:“这个世界上的事谁也弄不明白!”

等到我用鞭子抽我的马,顺铁路线奔去,等到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前面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阴郁的平原和阴沉寒冷的天空,我就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谈论的种种问题。我暗自思忖着,而那片被阳光晒枯的平原、辽阔的天空、远处那黑糊糊的一片橡树林、那大雾迷漫的远方,却好象在对我说:“是的,这个世界上的事谁也弄不明白!”

太阳升上来了。……

“注释”

①一种甜味的红葡萄酒。

②这句话出自《圣经·约翰福音》。

③尼古拉的小名。

④英国长度单位,1英尺等于30.5厘米。

⑤指土耳其东部的火山,位于与苏联亚美尼亚、伊朗交界处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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