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

①都是俄国的内地小城。

②都是俄国的内地小城。

③果戈理小说《死魂灵》中的一个地主。

④引自普希金的长诗《青铜骑士》。

⑤中国称为库页岛。

⑥法国东南滨海的一个疗养胜地。

“我顺便想起我已经有三个星期没跟彼得堡那个情妇见面,心想目前搞一段短暂的罗曼司,倒也正是时候。站在当中的那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姐显得比她的女朋友们年轻漂亮些,从风度和笑声来判断,她大概是中学校高班级的女生。我带着不纯洁的念头瞧着她的胸部,同时这样想到她:‘她学会音乐和礼貌,将来嫁给一个希腊佬,过没有必要的、灰色的、愚蠢的生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生下一群孩子,然后死掉。荒唐的生活啊!’“总之,必须说,我是一个善于把崇高的思想和最卑下的俗念结合起来的能手。关于坟墓里如何黑暗的思想,并没有妨碍我欣赏女人的胸脯和大腿。我们这位可爱的男爵的崇高思想也一点都没妨碍他每逢星期六总要坐上马车到伏科洛甫卡去干风流韵事。凭良心说,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对待女人的那种态度带有十足的侮辱性。现在,您瞧,我想起那几个女学生就为我当时的想法脸红,然而那时我的良心却平安无事。我是贵族家庭的儿子,又是基督徒,受过高等教育,论天性并不凶恶,也不愚蠢,可是临到我照德国人所说的那样付给女人Blutgeld①,或者用侮辱性的目光跟踪女学生,我却没感到一丁点儿的不安。……症结在于,青春自有它的权利,不管这些权利是好的还是可恶的,我们在原则上一概不反对。

凡是知道生活没有目标而死亡不可避免的人,对于跟自然作斗争,对于罪恶的观念,总是十分淡漠:斗争也好,不斗争也好,反正你要死掉,烂掉。……其次,我的先生,我们这种思想甚至会在极其年轻的人们心中注入所谓的理性。理性战胜感情,在我们当中十分盛行。直接的感觉和灵感完全被浅薄的分析淹没了。凡是有理性的地方就一定有冷酷,而冷酷的人(这用不着掩饰)是不懂纯洁的。只有热情的、恳切的、善于爱的人才能领会这种美德。第三,我们的思想否定生活的意义,同时也就否定了每个人人格的意义。显然,如果我否定某一位娜达丽雅·斯捷潘诺芙娜的人格,那么她是否遭受侮辱,对我来说,也就完全无所谓了。今天我侮辱她人格的尊严,付给她Blutgeld,明天我就把她丢在脑后了。

“我照这样坐在亭子里,观察那几位小姐。林荫路上又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没戴帽子,头发淡黄色,肩膀上围一块毛线编织的白披巾。她顺着林荫路散步一阵,然后走进亭子,手扶栏杆,淡漠地瞧着下面和远处的海洋。她走进亭子来,却根本没注意我,仿佛没看见我似的。我从脚到头地打量她(不是象打量男人那样从头到脚),发现她年纪轻,至多不过二十五岁,长得俊俏,身材好看,大概已经不是小姐,而是上流人家的太太了。她穿着家常衣服,然而样式时髦,风雅大方,城里有知识的太太们一般都是这样打扮的。

“‘瞧,能跟这一位相好才好,……’我瞧着她美丽的腰和胳膊,暗想。‘倒挺不坏呢。……她多半是医师或者中学教员的老婆吧。……’“然而跟她相好,也就是说叫她做一次旅客们十分喜爱的临时性风流韵事中的女主角,却不容易,未必办得到。这是我在细看她的脸的时候体会到的。凭她的目光、她的神情看来,仿佛那海洋、那远处的黑烟、那天空,她早已感到厌倦,早已瞧腻了。看来她疲乏,烦闷,心里想着什么不快活的事情。凡是女人,感到身旁有个陌生的男人,几乎都会露出一种心神不定却又勉强装得冷漠的样子,可是她的脸上连这种表情也没有。

“这个金发女人无意间烦闷地瞧我一眼,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暗自想心事。我从她的眼光看出她根本没有理会我,我和我的京城人的外貌甚至没在她心里引起一点普通的好奇心。可是我仍旧决定跟她攀谈,就问道:“‘太太,请允许我向您打听一下,从这儿到城里去的公共马车几点钟才有?’“‘好象是十点钟或者十一点钟。……’“我道了谢。她凝神看了我一两次,她那缺乏热情的脸上突然闪过好奇的神情,随后又闪过类似惊讶的表情。……我赶紧装出漠不关心的神态,做出若无其事的姿势。她上钩了!

仿佛有个什么东西使劲咬了她一口似的,她忽然离开长凳站起来,温和地微笑着,匆匆地打量我,胆怯地问道:“‘请问,您别是阿纳尼耶夫吧?’“‘是啊,我就是阿纳尼耶夫,……’我回答说。

“‘那么您不认识我了?不认识了?’

“我有点慌张,仔细看了她一阵。您猜怎么着,我不是从她的脸相,也不是从她的身材,却从她那温和而疲乏的笑容认出她来了。她就是娜达丽雅·斯捷潘诺芙娜,或者照以前大家对她的称呼,也就是基索琪卡,七八年前我还穿着中学生制服的时候没头没脑地热爱过的那个姑娘。这是一件早已过去的事,一件陈年老事。②……我想起当初这个基索琪卡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时候那副娇小清瘦的模样,那当儿她正合男学生的心意,大自然把她创造出来正是要她作柏拉图式恋爱的对象。那个姑娘多么迷人呀!白净的脸庞,娇弱的身材,飘洒的风度,仿佛您只要对她吹一口气,她就会象一片羽毛似的飞上天去。她的脸容总是显得那么温和而困惑,两只手很小,柔软的长发辫拖到腰带上,腰细得跟黄蜂一样,总之,她象月光那样轻盈而晶莹。一句话,用中学生的观点来看,她是个说不出有多么俊俏的美人。……我当时爱上了她,爱得好苦啊!我晚上睡不着觉,写许多诗。……往往,傍晚时分,她坐在市内公园里一条长凳上,我们这些中学生就围拢她,恭恭敬敬地瞧着她。……我们称赞她,我们装模作样,我们唉声叹气,她呢,在黄昏的潮气当中神经质地缩起身子,眯细眼睛,温和地微笑,在这种时候她非常象一只小小的、好看的猫。我们瞧着她,我们每个人都巴不得把她当做猫,亲近她,摩挲她,因此她得了基索琪卡③这个诨名。

“我们已经分别七八年,基索琪卡大大变样了。她变得壮实了,丰满了,完全不象一只柔软、蓬松的小猫了。她的脸庞倒没苍老或者憔悴,然而似乎失去原有的光彩,变得严厉了。她的头发显得短,身材却高了,两个肩膀几乎宽了一倍,主要是她脸上已经带着象她这种年纪的上流女人所常有的母性和温顺的神情,当然,这种神情以前我在她的脸上没看见过。……一句话,除了温和的笑容以外,在她身上已经不复存在往日那个女学生和柏拉图式恋爱的对象的痕迹了。……“我们攀谈起来。基索琪卡听说我已经成为工程师,高兴极了。

“‘这多么好哇!’她说,快活地瞧着我的眼睛。‘啊,多么好哇!你们全都了不起!你们那一期毕业生,没有一个是失败者,个个都出人头地。有的做了工程师,有的做了医师,有的做了教员,听说有的已经在彼得堡成了著名的歌唱家呢。

……你们啊,你们全都了不起!啊,这多么好哇!’

“注释”

①德语:耻辱的酬劳费。

②这两句话引自普希金的长诗《鲁斯兰和柳德米拉》。

③在俄语中,“猫”与“基索琪卡”发音近似。

“基索琪卡的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快乐和善意。她象姐姐或者往日的女教师那样赞赏我。可是我瞧着她那张可爱的脸,心里却暗想:‘今天能把她搞上手才好!’“‘您记得吗,娜达丽雅·斯捷潘诺芙娜?’我问,‘有一回我拿着一捧花和一封信到公园里去送给您。您看过我那封信后脸上现出一副困惑神情。……’“‘不,这我不记得了,’她说着,笑起来。‘有一件事我倒还记得:您有一次为我而打算跟弗洛连斯决斗。……’“‘哦,您瞧,这件事我倒不记得了。……’“‘是啊,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基索琪卡叹口气说。

‘从前我是你们的偶像,现在呢,却轮到我来敬仰你们这些人了。……’“再谈下去,我才知道基索琪卡在中学毕业后大约过了两年就嫁给一个半希腊血统的本地人,这人不是在银行里就是在保险公司里任职,同时兼做小麦生意。他的姓有点古怪,好象是普普拉基或者斯卡兰多普洛。……鬼才知道他姓什么,我忘了。……总的说来,基索琪卡很少讲到自己,而且也不乐意讲。话题全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她问我学院的情况、我的同学的情况、彼得堡的情况、我的计划,凡是我讲的话,都在她心里引起热烈的欢乐和赞叹:‘啊,这多么好哇!’“我们走下坡,往海洋走去,在沙滩上散步,然后等到傍晚的潮气从海上吹来,我们才回到坡上。话题始终围绕着我,围绕着过去。我们一直散步到晚霞的光在别墅的窗子上渐渐消退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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