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一条狗不安地叫起来。工程师阿纳尼耶夫带着他的助手,大学生冯·希千堡,以及我,一齐走到小屋外面,看一看那条狗在对谁吠叫。我是在小屋里做客的,原可以不出去,可是,说实话,我喝了点葡萄酒,头有点晕,也愿意出去吸点新鲜空气。

“根本就没有人,……”我们走到外面,阿纳尼耶夫说。

“你为什么空叫一阵,阿左尔卡?傻瓜!”

四周围一个人也看不见。傻瓜阿左尔卡是一条黑毛的看家狗,它大概因为无缘无故地吠叫而想向我们赔罪,胆怯地走到我们面前,摇尾巴。工程师弯下腰去,把手放在它两只耳朵中间,摸了一下。

“你这家伙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叫一阵呢?”他用好心人跟孩子和狗讲话的声调说道。“你做了恶梦还是怎么的?瞧,大夫,我想请您留心看它一眼,”他对我说,“它是非常神经质的动物!您再也想象不到,它受不了孤独,老是做可怕的梦,梦魇折磨它,每逢你对它叫骂,它就会难过得好象发了歇斯底里。”

“是的,这是一条感情细腻的狗,……”大学生也肯定道。

阿左尔卡大概明白这些人在讲它。它就扬起脸,凄凉地哀叫起来,仿佛想说:“是啊,有的时候我难过得不得了,你们要原谅我才好!”

这是个八月的夜晚,天上有星,然而四周黑暗一片。我有生以来从没遇到过眼前我偶尔闯进的这种奇特环境,因此我觉得这个天上有星的夜晚比它实际的情形更荒凉、阴森、黑暗了。眼前我待在一条还在修建中的铁道线上。修完一半的高路堤、沙堆、土堆、碎石堆、小屋、深坑、东一辆西一辆的独轮手推车、工人居住的土屋的平顶,总之,这一片乱糟糟的景象被黑暗涂成同一种颜色,给大地加上某种稀奇古怪的外貌,使人联想到开天辟地以前的洪荒时代。我面前横陈着的这些东西杂乱无章,因此在那片挖掘得很难看而且面目全非的大地上看见人的面影和细长的电线杆,倒会觉得有点奇怪了,这两样东西破坏这个画面的整个格局,几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电线在我们头顶上很高的地方哼着单调的歌曲。

我们爬到铁道的路堤上,从高处俯览大地。离我们大约五十俄丈远,在洼地、深坑、土堆同漆黑的夜色混成一片的地方,有一个模糊的灯光在闪烁。它后面闪着另一个灯光,再往后又是一个灯光,这后面相距大约一百步远,有两只红眼睛——多半是小屋的两扇窗子——在发光,再过去,那类灯光就成了一长排,越远越密,也越模糊,沿着铁路一直伸展到地平线上,然后往左拐一个半圆,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那些灯光一动不动。它们跟夜晚的寂静、电线的悲歌,似乎有着某种共同的东西。仿佛在路堤底下埋藏着一种重大的秘密,只有灯光、夜晚、电线才知道。……“多么美妙啊,主!”阿纳尼耶夫叹口气说。“这么广大,这么美丽,简直叫人舍不得离开!这是什么样的路堤!老兄,这不能说是路堤,干脆要算是道地的勃朗峰!这条路堤要值几百万呢。……”工程师喝过葡萄酒,带了点醉意,生出感伤的心情,一面欣赏灯光和值几百万的路堤,一面拍着大学生冯·希千堡的肩膀,用打趣的口吻接着说:“怎么样,米海洛·米海雷奇,您在深思吗?大概看着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事业觉得愉快吧?去年这块地方还是一片荒芜的草原,不见人迹,可是现在您看:又有生活,又有文明!

这多么好啊,真的!目前我跟您在修铁路,可是等我们走后,过上一二百年,就会有些好人在此地造工厂,造学校,造医院,热闹起来!不是吗?”

大学生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手插在衣袋里,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灯光。他没有听见工程师的话,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分明处在既不愿意讲话也不愿意听人说话的心境里。经过很久的沉默后,他回过身来对我轻声说道:“您知道这种没有尽头的灯光象什么?它们使我不由得想起一种早已死亡的东西,一种几千年前生活过的东西,一种象亚玛力人①或者非利士人②的野营之类的东西。仿佛有个《旧约》里的民族安营扎寨,静等天明,好跟扫罗③或者大卫④交战似的。要完成这个幻景,只差吹喇叭的声音和哨兵们用某种黑人语言互相招呼的声音了。”

“注释”

①②《旧约·撒母耳记》中的两个民族。

③④《旧约·撒母耳记》中的两个军事领袖。

“这话不错,……”工程师同意说。

这时候,碰巧有一阵风沿着铁道线吹过来,带来一种类似兵器叮咚碰响的声音。紧接着是沉寂。我不知道工程师和大学生这时候在想什么,我却觉得面前确实出现了那种早已死亡的东西,甚至听见哨兵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在讲话。我的幻想迅速地画出帐篷、奇特的人、他们的服装、他们的盔甲。

……

“是的,”大学生在沉思中喃喃地说。“在这个世界上,从前有非利士人和亚玛力人生活过,打过仗,起过作用,可是他们现在连影子也不见了。我们日后也会这样。现在我们在修铁路,站在这儿高谈阔论,可是过上两千年,这条路堤也好,那些在繁重的劳动后眼前正在酣睡的人也好,连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这实在可怕!”

“不过您该丢开这些想法,……”工程师用严肃和教训的口气说。

“为什么?”

“因为……这类思想只应当用来结束生活,而不是开始生活。您还很年轻,不该想这些。”

“究竟为什么呢?”大学生又问。

“所有这些想法,例如人生的短暂和毫无价值、生活的没有目标、死亡的不可避免、坟墓里的阴暗等等,我要说,好老弟,有这些高尚的想法在人的老年倒不错,很自然,它们是长久的内心活动和饱经忧患的产物,真正称得上是智慧的财富。然而那些思想对刚刚开始独立生活的年轻头脑来说简直是灾难!灾难!”阿纳尼耶夫反复说着,摆一下手。“依我看来,在您这种年纪,与其顺着这种路子去思索,还不如肩膀上爽性不要有脑袋的好。我是认真跟您说这些话的,男爵。

我早就打算跟您谈这个问题了,因为从我们相识的头一天起我就已经看出您喜爱这类该死的想法!”

“主啊,这类想法何以见得就该死呢?”大学生含笑问道,从他的声调和脸色可以看出他答话纯粹是出于礼貌,至于对工程师挑起的争论,他却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我的眼皮合起来了。我渴望散步回去以后,我们立刻互道一声晚安就上床睡觉,可是我的渴望没有很快实现。我们回到小屋里,工程师就把一些空酒瓶收拾到床底下去,从大柳条箱里取出两满瓶酒,打开瓶塞,靠着工作桌坐下,显然打算继续喝酒,谈话,工作。他拿起酒杯呷了几口,用铅笔在图样上画着,继续对大学生说明他的想法不妥当。大学生跟他并排坐着,检查帐目,没开口说话。他跟我一样既不想说话,也不想听人家讲话。我不想妨碍他们工作,就离开工作桌,在旁边工程师那张弯腿的行军床上坐下,觉得烦闷无聊,急切地巴望他们叫我上床睡觉。这时候已经有十二点多钟了。

由于没有事情可做,我就观察我的新相识。阿纳尼耶夫也好,大学生也好,我以前都没见过面,直到上述那个夜晚才相识。那天天色很晚的时候,我骑着马从市集上回来,到一个地主家里去做客,可是在暮色中走错了路,辨不清方向了。我沿着铁路线兜圈子,眼看无色黑下来,想起那些“赤脚的铁路上的暴徒”,正埋伏着窥伺步行和骑马的旅客,心里害怕,一碰到小屋就动手敲门。在这儿,阿纳尼耶夫和大学生热心地欢迎我。如同素不相识的人们萍水相逢时一样,我们很快就混熟,亲热起来,先是喝茶,后来喝酒,觉得彼此仿佛认识了许多年似的。只过了一个钟头光景,我就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命运怎样把他们从京城送到遥远的草原上来,他们也知道我是什么人,做什么工作,有什么样的思想了。

工程师尼古拉·阿纳斯达西耶维奇·阿纳尼耶夫身材矮壮,肩膀很宽,从外貌来看已经象奥塞罗那样“落进暮年的山谷”,过于肥胖了。他处在媒婆往往称之为“年富力强的男人”的那个时期,那就是说,年纪既不算轻也不算老,喜欢吃点好菜,喝点好酒,赞美过去,走路时有点气喘,睡熟了鼾声很响,至于对待四周的人,他总是流露出安静而且平稳的好心肠,凡是正派人临到升为校官、身子发胖的年纪,都会变成这样。他的头发和胡子离花白还远,然而他已经有点不由自主,往往无意中用老气横秋的态度管年轻人叫做“好老弟”,觉得有权利好意地数落他们的思想方式了。他的动作和声调总是平静、安稳、自信的,就跟那些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走上正路、有固定的工作、有固定的收入、对一切事情有固定的看法的人一样。……他那张给太阳晒黑和生着大鼻子的脸、他那肌肉发达的脖子仿佛在说:“我吃得饱饱的,身体健康,心满意足,将来总有一天,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会吃得饱饱的,身体健康,心满意足。……”他穿一件花布衬衫,领口开在一侧,下身穿一条肥大的亚麻布长裤,裤腿塞在大皮靴里。从一些小地方,例如他那条线织的彩色腰带、他那绣花的衣领、他胳膊肘上的补钉等,我可以猜出他已经结婚了,他的妻子多半温柔地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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