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我们在苏霍多尔老家见过的一切已经所剩无几,能够说明往事的遗迹,现在都已经消失了。我们的祖辈和父辈没有给我们留下相片、信札,甚至连生活中最普通的日用品也没有剩下一件。曾经留下的星星点点的旧物也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了。有一个桦榴木①做的箱子,多少年来,一直摆在过厅里。它是祖先留下来的旧物,上面的海豹皮面子还是一百年以前钉上去的,我们看见的时候,只剩下一些硬得象木头似的光秃秃的小皮子块了。箱子上有抽屉,里面塞满有火烧痕迹的法语词典和页页都滴上蜡泪的圣经。以后这箱子也不见了。大厅、客厅里的那些笨重的家具也都坏了,后来也没有了……老家那幢房子已经破旧不堪,渐渐下沉。我们讲述的那些最后的各种变故所经历的漫长岁月,也就是这古老的家园缓慢败落下去的过程……它的往事越来越带传奇色彩。

①这是一种贵重的木材,花纹美丽,象我国的桃心木。

苏霍多尔人是在偏僻的庄园、阴森却又错综复杂的生活中长大的,这样的生活曾有过自己固有的习俗和繁荣时代。从它因循守旧的生活方式、苏霍多尔人对它的耿耿忠心来判断,简直可以指望它能够子孙万代、永世长存。然而,这些草原游牧祖先的后代却是温顺的、软弱的,象人们所说的那样“不大会折腾人的”!象有着地下通道和洞穴的田鼠窝在犁头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苏霍多尔这个百年望族,人们眼看着它败落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曾经在这故园里居住过的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那些残存者正在熬度他们的风烛残年。我们能够找到的已经不是它的习俗,它的生活,而仅仅是有关它的习俗和生活的回忆以及半野人般的、简陋的生存状态而已。岁月流逝着,我们也就越来越少去瞻顾草原上的故居,它对我们来说,也变得越来越陌生,我们和故乡的习俗以及我们出身的那个阶层的关系也越来越淡漠了。许多和我们一样的同族人,他们同属于古老而功勋显赫的名门望族,我们族人的名字见诸编年史料,我们的祖先曾官居御前大臣、督军、省长、“宫廷显贵”、甚至于是几代沙皇的宠臣和皇亲国戚。要是我们的家族在西方,那他们一定是骑士,受到人民的齐声赞扬,誉满邦国,他们也会更加长久地代代相传,留存人间。一个骑士的后代,绝不会告诉你说:在半个世纪里几乎整个家族从地球上消失了,他们繁殖了众多的后代,这些子孙疯的疯了,自杀的自杀了,或荡尽家产,或道德败坏,或消声匿迹了!他绝不会象我这样直截了当地承认:且不说对我们的祖先,就是曾祖一辈我们都没有一点点确切的印象,甚至半个世纪以前的家中情景也日渐模糊了!

卢涅沃庄园的旧址早已犁平,种上了庄稼,象许许多多其它庄园旧址的命运一样。苏霍多尔还幸存人间,然而也所剩无几了。田地一块一块卖掉之后,土地的主人——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儿子——离开了苏霍多尔,出去就业了。他在铁路上找到了一个列车员的差事。留在苏霍多尔的最后的人——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朵娘姑姑、娜塔莉娅,她们的残年是很悲惨的。春去秋来,季节更替,年复一年岁月流逝……她们已经记不得几度寒暑了。她们的生活就是回忆往事、互相争吵、操劳每天糊口的粗茶淡饭。夏天,原来一片宽阔的庄园旧地,已经淹没在农家的大麦田里,远远就可以看见庄稼地里的这幢旧屋。旧花园残留下来的一些灌木丛也荒芜不堪,连阳台下面都有鹌鹑咕咕的鸣叫。这哪里是庄园的夏天呵!可是老太婆们说:“夏天是我们的天堂!”苏霍多尔多雨的秋季和大雪纷飞的冬天都是漫长的,日子很难熬。这日渐破损的空荡荡的老屋里,人们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大雪埋住它,草原凛冽的寒风穿堂而过,升个火取暖吧——又不能常有火可升。晚上,在原来老夫人卧室的窗上有一盏洋铁皮做的油灯,发出一点点可怜的光亮,这就是全家唯一的一盏灯火。太太身上穿着短皮大衣,脚上穿着毡靴子,戴着眼镜,低着头织袜子。娜塔莉娅躺在冰冷的木榻上打盹儿。小姐活象西伯利亚的萨满,在木房里坐着抽烟斗。如果朵娘姑姑没有和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吵架,克拉芙吉娅就不把她的那盏灯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而放在窗台上。朵娘姑姑的小木房里堆满了残破的家具、各种餐具的碎瓷片,还放着那架已经破旧不堪、歪斜了的破钢琴。从上房窗上送过来的那点光亮照着冰冷的木房里的破东烂西,她就在这半明不暗的、古怪迷离的光线里坐着。她住的这间房子冷得象冰窖一般,就连朵娘姑姑精心喂养的鸡,蹲在这堆破烂上过夜时都冻坏了爪子……

现在,苏霍多尔庄园已经完全人去楼空了。家史、编年史料中记载的人们,他们的左邻右舍,他们的同龄人都已西逝了。有时候,你甚至于会想:算了,难道这些人真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吗?

只有在墓碑上看见他们的名字时,你才觉得事实确实如此,而且会感到你和他们非常接近。为此,你应该做一番努力,如果你还能找到他们的坟,就去坐在祖先的墓前,进行一番思索。说起来,很惭愧,但无法隐瞒:我们不知道究竟哪个是祖父、祖母、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墓冢。我们只知道他们都葬在契尔吉佐沃镇古老的教堂圣地的附近。冬天无法去那里,到处都是齐腰的积雪,在深雪之中露出了稀稀拉拉的十字架、光秃秃的灌木丛的枝丫和荆条。夏日,当你穿过炎热的、空荡荡的乡镇街道,把马拴在教堂的栅墙上,你可以看见栅栏后面的云杉象一堵墙似地挺立着。走进那大敞四开的门,有一座洁白的教堂,它的园顶已经生锈了。教堂后面,是一片绿茵茵的、枝繁叶茂、不高的小杂木林。这里丛生着榆树、水曲柳、栓械树,到处绿荫覆盖,十分凉爽。你会在丛林间久久地徘徊,踏着墓地中青草覆盖的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土地,踏着那生长着一层黑乎乎的、稀稀拉拉的青苔的石板,这石板已经陷进被雨水冲刷而变得松软的泥土里。走着,走着……这里可以看见两三块铁墓碑。这是谁的墓呢?这镀金的墓碑已生了锈,变成了金绿色,上面的铭文已经无法辨认了。在哪一抔黄土之下埋着祖父、祖母的遗骨呢?上帝才晓得!你只知道他们就葬在这里,在这不远的某个地方。你坐下来,思索一番,想象一下那些已被遗忘了的赫卢肖夫家族的成员,你会觉得他们的时代离我们是那么远,却又是那么近,这时你会对自己说:

“想象一下他们的时代并不困难,只是你要记住:夏日碧蓝的天幕上那个已经歪斜了的、金闪闪的十字架,还是他们活着时的那个十字架……空旷、炎热的田野里,大麦也和现在一样黄熟,墓地里也有灌木林,也曾绿树成荫、凉爽宜人……在灌木丛中也象现在这样,有一匹白马在这里放青。这匹马又老又瘦,青绿色的鬃毛掉光了,血红色①的马蹄子已经裂开了。”

一九一一年写于瓦西列夫斯科耶。

①因为没有钉掌,马蹄磨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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