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俄国旧历七月二十日为圣伊里亚节,即圣徒伊里亚殉难日。

②俄国北方夏夜,常常出现类似北极光现象。

“到大海去!到大洋去!到荒岛上去……”她一边喃喃地祈告着,一边往回跑,觉得这巫师的咒文反而会招来祸害,毁掉自己。“那里有一条大灰狼……”

这些非常原始而又令人恐怖的话语刚出口,她一转身,就看见了尤什加。他高耸着两肩,就站在眼前,离她仅有两步远。电光照着他,那脸孔是苍白的,那双眼睛又黑又圆。他向她走过来,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的长长的两臂迅速地抱住她的腰,用力一按,她就跪下了,然后又把她仰面朝天地推倒在过厅的冷冰冰的地板上……

第二夜,尤什加又来找她。以后他又在她这里过了几夜。恐惧和厌恶使娜塔莉娅失去了知觉,失身于他了。她连想都不敢想去反抗他,也不敢去请求主人和下房的人来保护她,就象小姐不敢反抗魔鬼,有权有势的美人——祖母也不敢反抗无恶不做的坏蛋、强盗、农奴特卡契一样,特卡契这家伙终于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①……后来,尤什加觉得娜塔莉娅已经不新鲜了,玩够了,苏霍多尔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就象他突然出现在苏霍多尔时一样。

①这里暗示祖母年轻时被农奴特卡契所辱,事情发生后,自杀身死,祖父也发疯了。

一个月以后,娜塔莉娅感到自己要做母亲了。九月里,两位年轻的主人出征归来的第二天,苏霍多尔的上房起了火,火势很大,十分可怕,烧了很久。娜塔莉娅的第二个恶梦也应验了。房子是黄昏时分遭到雷击烧起来的,当时外面还下着倾盆大雨,据索洛什佳说,她看见从祖父卧室的炉子里跳出来一团金色的火球,这火球连滚带跳窜遍了每个房间。那一阵子,娜塔莉娅日夜都躲在老浴室里哭泣,那天,她一看到浓烟滚滚和火苗子乱飞,就从浴室里跑了出来。她以后对大家说:她跑到花园里,突然撞见一个人,他身穿红色乌克兰式短上衣,头戴镶着金边的哥萨克式的帽子,当时他也在灌木和牛蒡花丛间撒开腿飞跑……她虽然这么说,然而是真有此事呢?抑或这不过是她的幻觉而已,娜塔莉娅也不敢完全肯定。由于发生了这样可怕的灾祸,她受了惊吓,流产了,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从这个秋天起,她日益憔悴,象一朵鲜花渐渐凋谢了。她的生活又进入了往常的轨道,天天有繁忙的工作缠身,她一直走在这条生活之路上,直至她走到尽头!朵娘姑姑去沃龙涅什朝拜了圣徒遗体①。朝圣之后,似乎魔鬼已经不敢近她的身了,她安静下来,和其他的人一样,日复一日地过日子。她的神志仍不正常,眼睛里发出疯狂的光芒,穿戴极不整洁,邋里邋遢,遇上坏天气,心情忧郁,脾气很坏,易狂怒。这就是她全部心灵活动的表现。娜塔莉娅也陪同她去朝了圣,此行也使她获得了心灵上的安宁,使她从毫无活路的各种烦恼中解脱出来。不说别的,只要她一想到要和彼得·彼得罗维奇见面了,就已经全身发抖、六神无主。不管她思想如何有所准备,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设想能够心神镇定地和他见面。再一想起尤什加、她所蒙受的耻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那绝非寻常的深重苦难,灾祸重重的厄运,和可怕的火灾遇在一起,仿佛并非出乎偶然,正因为如此,她才得兔于一死。朝拜圣地和瞻仰圣体给了她一种权利,使她不仅能够安详、平静地去看她周围所有的人,而且敢于正视彼得·彼得罗维奇。她认为:既然上帝亲自用他那生杀予夺之手降灾难给她和小姐,那么她们为什么要去害怕周围的人们呢?因此,她好象受过了临终的洗礼一般,一身轻松、纯洁,象一个心地平静的修女,作为主的、世人的仆人。她从沃龙涅什归来,走进了苏霍多尔的家门,勇敢地走近彼得·彼得罗维奇,吻了他的手。当她的唇接触到他那黝黑的、戴着绿松石戒指的手时,她那年轻的、少女的、百般温柔的心颤抖了一下……

①俄国的有些大教堂,因气候干燥,保存有圣徒的木乃伊,善男信女常去朝拜,据迷信说,能得到圣徒的祝福,可治百病。

苏霍多尔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传来了解放农奴的传说,引起村民和下房奴仆的不安。他们不知道前景如何?生活是否会更坏些?开始过新的生活——这话说起来容易!主人们以后也要按新的方式生活了,可是他们连过老式的日子都还不会呢!战争、天上出现了彗星,把全国都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祖父逝世,家遭火灾,以后又传来了解放农奴的传言——这一切非常迅速地改变了主人们的身心,使他们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无忧无虑的生活、原先的火性子、易怒的脾气。然而在他们的性格中却出现了仇恨、凶狠、寂寞,彼此都非常挑剔,弟兄间开始“不和睦”了,象他们父亲说的那样,甚至到了桌前就餐时都带着鞭子的程度……经济困难经常提醒他们应该认真地重新整顿这份被克里米亚战争、火灾和债务彻底败坏了的家业。在管理这份家业时,两兄弟互相碍手再脚。他们俩,一个变得悭吝不堪、十分严厉而多疑;另一个变得慷慨无边、异常善良而轻信。有一回,两兄弟马马虎虎商量了一下,想出了一个应该能够赚一大笔钱的买卖,于是他们抵押了一处庄园,请了一个吉卜赛人伊里亚·萨木松诺夫来,得他之助,跑遍全县买了三百匹便宜的瘦马。他们打算喂上一冬膘,开春卖出去,能赚上钱。可是喂了大量的面粉和谷草之后,一开春,不知什么缘故,马就一匹跟着一匹地几乎全死光了……

兄弟间的争执和纠纷与日俱增。有时甚至于真枪真刀地闹起来。如果不是新的不幸又降临苏霍多尔,真不知会闹出什么结局来!这是他们从克里米亚作战归来的第四个冬天,有一日,彼得·彼得罗维奇到卢涅沃村去看他的情妇。他在村里住了两天,这两天他没日没夜地喝酒,往回返时,还喝得醉醺醺的。路上雪很大,平板爬犁上铺起坐毯,套着两匹马。彼得·彼得罗维奇吩咐把边套马卸下来拴在爬犁后面,自己躺在爬犁上准备睡觉了,人们记得仿佛他是头向着后面躺下的。这是一匹小马,性子烈,松软的雪没到它的肚子。天渐渐黑下来,又起了雾,天空灰漫漫的。跟他来的是叶夫西·波杜良,出门时他往往带波杜良而不带马夫瓦西加。瓦西加是个哥萨克,因为彼得·彼得罗维奇常常打骂下人,招致全家奴仆对他的仇恨,所以他害怕瓦西加会害死他。安顿妥当之后,他睡意朦胧地对波杜良喊道:“走吧!”一面在波杜良的背上踢了一脚。强壮的枣红辕马身上湿呼呼的,冒着气,肚子里咯咯地响,发出来仿佛打嗝的声音,拉着他们上路了。路上雪大难行,荒凉的田野蒙在茫茫的雾中,他们迎着越来越黑的阴森的冬夜驶去……午夜时分,当苏霍多尔都已鼾然入睡,有人急速而慌张地叩过厅的窗户,这是娜塔莉娅晚上睡觉的地方。她从木榻上跳了起来,赤着脚跑到门廊上。她模模糊糊看见门廊前象一片黑影子似的马、爬犁和手里拿着鞭子的叶夫西。

“不好啦,姑娘,出事啦,”他嘟哝着,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奇怪,仿佛是梦中的呓语,“老爷给马踢死了……那匹边套马……它跑上来,抬起腿来就是一蹄子……把脸全踩扁了。老爷他人已经凉了……不是我的过,不是我,基督有眼睛……不是我!”

娜塔莉娅默默走下门廊,赤着的两脚陷进雪里,走近爬犁,在胸前划了十字,跪下来。她抱住那血淋淋的、冰冷的头,吻着,然后大声喊叫起来,这声音充满疯狂的喜悦,她一会儿抽抽噎噎地哭泣着,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她已经完全喘不过气来了……

◎10

当我们有机会离开城市到安静、贫穷、荒凉的苏霍多尔去休息时,娜塔莉娅一遍又一遍地把她那受尽摧残的一生讲给我们听。有时,她的眼神忽然变得阴暗,停住不讲了,然后她的语调转成严肃的、发自内心的低语。这时,我常常想起挂在老家听差室里墙角上的那尊粗野的圣徒像,这位无头的圣者,他手里捧着僵死的脑袋,来到同胞中间,是想为他自己的故事作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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