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从四面八方传来各种灾祸降临的消息——哪里失了大火,什么地方有过大雷雨等等。苏霍多尔自古以来就怕火,这时候,对火的恐惧日增,惶惶不可终日。每当庄园上空彤云四合,一片片黄砂似的成熟了的庄稼显得暗淡无光,或者牧场上刮起一阵龙卷风、远处响起隆隆的雷鸣,庄园的妇女们马上就把圣像捧到门口,摆在一块黑呼呼的木板上,然后准备好几罐子牛奶,大家都相信,这样安排之后,很快就能防止火灾的发生。家里的人拿起剪刀到处往荨麻地里扔,然后把那条可怕的祖传的布手巾取下来,挂到窗户上去,人们哆哆嗦嗦地伸手去点燃蜡烛,……连太太也不知是装样子,还是受到家中气氛的感染,神情也是恐怖的。开始的时候,她说:雷雨是一种“自然现象”,可是现在,遇到闪电的时候,她也紧皱着眉头,在胸前划着十字,而且吓得大喊大叫,这样一来就更增加了自己或她周围人们的恐怖感。她还大讲特讲1771年地罗尔省①有一次特大的雷雨,结果雷电劈死了一百一十一人。听她讲故事的人急忙接着讲自己的见闻。有的说大道边上的一棵白柳遭了雷击,烧得一点也没有剩;有的说头几天契尔基佐沃村有个女人被雷劈死了;还有人说,有一辆三驾马车,一声响雷把马都击昏了,全都跪在地上……最后,除了这一切被人们狂信着的各种传闻之外,又来了一个自称是“犯了戒规的僧侣”,此人名叫尤什加,他的故事更加骇人听闻。

①奥地利的一个省。

◎9

尤什加原来是个庄户人,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干过庄稼活儿,走到哪儿就在哪儿混日子,吃喝全靠到处讲故事,讲他那些游手好闲的事情,讲他如何“犯了戒规”等等。“哥儿们,我虽然是个庄稼汉,可是聪明得象神驼马①一样,”他说,“那我干嘛还要去干活儿呢!”

①神驼马是十九世纪俄罗斯作家叶尔绍夫的童话故事。

看上去,他也真象神驼马,聪明、厉害、尖刻,脸上没有胡子,由于患过佝偻病,有点鸡胸,有咬手指甲的习惯,手指细长,有劲儿,不断地伸进红铜色的头发里,向后梳理他的头发。他认为耕耘“是一种又下贱又没有意思”的事情。他进了基辅大教堂,出了家,“在那里长大”,后来因犯了戒规被赶出寺院。这时他想出一个主意:假装成苦行僧出入那些人们朝圣的地方,说自已是为了挽救人的灵魂来到人间的。当他觉得这玩意已经不新鲜、或者无利可图时,就改头换面,装出另外的样子,他身穿僧衣,毫不掩饰地夸耀自己是放浪于形骸之外的人,大讲特讲如何游手好闲、荒淫无度,抽烟、喝酒无所不会,而且千杯万盏从来没有醉过。他讥讽、嘲弄寺院,对人们说,他被驱逐的缘故正是这些。他说这些话时,还做着淫秽下流的手势和猥亵无耻地扭动着身体。

“呶,这就明白了吧!”他挤眉弄眼地讲给庄户人听,“当然,我这个上帝的奴仆就为这个吃不了兜着走了。我就回老家——在整个俄罗斯逛荡……天无绝人之路!四海为家,哪也饿不着!”

的确,到哪儿也饿不着他!俄罗斯盛情接待了他这个无耻之徒,主的罪人,而且并不比款待挽救灵魂的人差些。他有吃、有喝、有地方过夜,而且人们欣喜欲狂地听他瞎白话。

“那么说,你已经发过誓一辈子不干活了吗?”庄户人问他,眼里发着光,期待着他说些尖刻的话语和讲述自己隐讳的故事。

“现在,魔鬼也没本事逼我去干活儿!”尤什加说,“我已经给娇惯坏了,哥儿们!我可比寺院的替罪羊有血性,还常常爱发情。那些大姑娘们怕我怕得要死,可是都爱慕我!那些娘儿们白给我都不要。这也没有什么奇怪,虽说我没长一身漂亮的羽毛,可我这身骨头架子也够得上一表人才了!”

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到苏霍多尔庄园就直奔上房,走进了门廊。这时,娜塔莉娅正坐在过厅的长凳上,嘴里唱着歌:“我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手拿条帚扫谷草,在谷草堆里拾到了一块糖……”一看见他,吓得马上跳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她喊了起来。

“一个人,”他回答说,一面把娜塔莉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去禀报你们太太!”

“谁来了?”太太从大厅里也喊着问。

然而尤什加马上让太太安下心来,他解释说:他原来是个出家人,不是象太太想象的那样,是什么逃兵之类,现在他正返回故乡,他请求先搜他的身,然后允许他在庄园里先住上一夜,歇歇脚。他的坦率直爽使太太深为震惊和感动,以至于第二天就留他住在上房的听差室里,完全成了自家人。雷雨天气,他不知疲倦地给女主人们讲故事,给她们解闷。他出主意把那些不能开的窗子都用板子钉上,说这样可以保住房顶不受雷击。而且在电闪雷鸣可怕的时刻,他跑到门廊上去,向人们证明,雷电并不可怕。他还帮助下房的姑娘们升茶炊。姑娘们斜着眼瞧他,感到他那淫荡的、迅速瞟来的目光正盯在她们身上,可是听他讲笑话,又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在黑呼呼的过厅里,他已经不止一次叫住娜塔莉娅,非常快地低声对她说:“我爱上你了,姑娘!”所以她不敢抬眼看他。他那浸透了马合烟草气味的僧衣令她恶心,而且娜塔莉娅觉得他可怕极了。

她已经非常清楚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一个人睡在小姐卧室门前的过道上,尤什加斩钉截铁地对她说过:“我要来找你,就是杀了我,我也要来。如果你敢喊叫,我就放火,把这个家烧得片瓦无存。”她意识到在劫难逃的大祸已经临头,在索什基村做的有关大山羊的恶梦很快就要应验了,这种想法使她失去了一切自卫的力量,只有束手待毙了。她已经明白:她命中注定就是应该和小姐同归于尽的。现在大家心里都清楚:夜间,在这老屋里有魔鬼徘徊。大家明白:小姐得了疯病,除了雷雨和火灾使她害怕外,她常常在梦中时而发出甜蜜幸福的呻吟,时而狂呼,然后跳起来大喊大叫,非常吓人,这些征候总是发生在震耳欲聋的巨雷之前,这正是因为闹鬼的缘故。她常常喊:“伊甸园里的毒蛇,耶路撒冷的毒蛇要缠死我了!”那么这毒蛇是什么东西呢?这当然是魔鬼,就是娜塔莉娅梦见的那头灰山羊,它夜里出来寻找大姑娘和小媳妇,不然还会是谁呢?在风雨交加的漆黑的夜晚,天上不停地响着雷,一闪一闪的电光照在昏暗的圣像上,在这样的时刻,有个魔鬼悄地走进这个家来……在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情景吗?那个过路的陌生人,在娜塔莉娅耳边低语时,那满脸的情欲和淫秽的神情,难道是人类所具有的吗?她怎么可能去反抗这些邪恶之物呢?深夜,她坐在过厅里铺着一条粗毛地毯的地板上,心都快跳出来了,眼睛望着漆黑的空间,侧耳倾听沉睡中的这幢房子的每个最小的声响,她等待着无法逃脱的灾祸的降临。这时,她感到自己的病已经很重,出现了早期的发作——以后这症候经常折磨着她,她先觉得脚心发痒,然后出现了又痛又象针扎似的痉挛,使她的脚趾扣到脚掌上,接着好象有人疯狂地拧她的筋,使她觉得全身发酸,这痉挛之感通过她的两脚、全身,最后连喉咙都抽起来了。这时,她想喊叫,她的呐喊会比小姐的喊叫更疯狂、更痛苦、更令人心酸……

难逃的劫数终于来临了。夏末,圣伊里亚节①到了,这天也是古老的火神节,节日前夕恰恰是个恐怖之夜,偏在这个时候,尤什加来找娜塔莉娅了。这天夜里没有打雷,娜塔莉娅并没有入睡。她正在打盹儿,突然,好象有人推了她似的,马上醒过来了。她知道已经夜深人静,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她的心象是发了疯,跳得非常厉害。她一跳而起,左右张望着过道的两头。这时天空上四面八方都时隐时现地闪着光,天边仿佛吐着火舌,条条金黄、淡青的北极光般的光带在颤动,照得房里亮堂堂的,叫人睁不开眼睛,天空成了火的神秘世界。过厅里不断地闪着亮光,明如白昼。②她跑了出来,突然停住不动了。她看见院里窗户下面的那堆榆木在天空闪电时发着白光。本来这些木材很早以前就堆在窗下了。她马上跑回大厅,大厅里有一扇没有关的窗子,花园中风吹动花草树木的均匀的唰唰声从这扇窗户传进大厅里来。因为大厅很黑,因此闪电时整排窗子射进来的光就显得更加明亮,接着,黑暗又吞掉了一切,随即,在那金光闪闪,一片淡紫色的辽阔的天际下面,整个花园一会儿象隐约可见的幻影,一会儿形象高大、雄伟壮观,一会儿又战战兢兢,仿佛在发抖。那淡绿色的白桦和白杨的顶端,象披着透明织花披肩的幽灵挺立在五颜六色的天幕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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