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期待,使她芳华早逝,何况她不断地暗示自己:青春已经过去了,而且在自己的一切思想感情中寻找证据来说明这一点。回到苏霍多尔还不到一年,她跨进家门时心中的那种年轻人的感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生了一个孩子。养鸡的费多西娅给叫去当保姆了。费多西娅是个很年轻的女人,主人让她穿上了老太婆的深色的衣服,她也变成了顺从的、敬畏上帝的人了。当这个新生出来的赫卢肖夫还一脸奶腥气,瞪着毫无表情的小眼睛、流着口水、聋拉着自己无力抬起的沉重的脑袋时,就已经凶狠狠地大喊大叫起来了。人们称他少爷,儿童室里传出了非常古老的哄孩子的歌声:

“他来了,他来了,背口袋的老人来了……老人啊!老人!你别来我们家,我们的少爷不哭了,不能让你带走他……”

娜塔莉娅也模仿着费多西娅的样子,她认为自己也是个保姆——是病小姐的女友和保姆。那年冬天,奥丽佳·基里罗芙娜也过世了。她请求和那些在下房里惨度残年的老太婆们一起去送葬,葬礼上吃了蜜粥①。这粥一点滋味也没有,却又甜得发腻,令人作呕。送葬归来,她深受感动地对人们说:姑太太躺在棺材里跟活人一模一样。虽然连那些老太婆们也不敢看一眼那装殓可怕尸体的灵柩。

①俄国人的一种习俗,送葬人在坟上吃蜂蜜粥。

次年春天,从契尔玛什镇请来了出名的巫师克里木·叶罗新给小姐治病。此人仪表堂堂,是个富有的小地主。他满脸灰白的大甜子,一头灰白的卷发梳成背头。在日常生活中,他是个善于理财的主人,语言简练、思路清晰,然而,他一到病人跟前,就立即变成巫师了。他的服装整洁,结实耐用,身穿铁灰色的粗呢上衣,束着大红腰带,脚上登着靴子。他的小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狡滑。进人家门时,他总是微微地躬下他那保养得很好的身躯,毕恭毕敬、小心谨慎地用眼睛寻找圣像在什么地方,然后就一本正经地和主人攀谈起来。开始谈论庄稼的长势、年成、雨水、旱情等等,然后就认真地喝起茶来,一喝就是老半天,茶毕,在胸前划了十字——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他马上改变了声调,问起病情来。

“晚霞呵……天黑了呵……到时候啦。”他非常神秘地说了起来。

小姐正害着寒热病,她全身痉挛,动不动就会滚到地板上去。这天,她摸黑坐在床上,等待克里木来给她看病。娜塔莉娅站在她的身傍,吓得从头到脚都直打哆嗦。全家的人都屏声敛气,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太太也把丫头们叫到她的房里去,和她们谈话的时候,也是悄悄地、大气儿都不敢出。没有人敢去点燃一个火光,没有人敢高声说一句话。平时有说有笑的索洛什佳,这时候在过道里值班,听候克里木有事叫她,或者有所吩咐,她也吓得两眼发黑,心跳得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巫师从她身边走过,一面解着一个包袱,这包袱里装着问卜和施展巫术用的骨头。不一会功夫,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从小姐的卧室里传出他那高亢的、不寻常的声音:

“站起来,你这上帝的奴仆!”

接着,他的斑白的脑袋从门里伸了出来。

“拿块木板来!”他阴阳怪气地说。

然后他把木板放在地上,让小姐站了上去。她吓得两眼直瞪,全身都冷了,简直象个死人。天已很黑了,娜塔莉娅勉强能看见克里木的脸孔。他突然念念有词,这声音听起来非常奇怪,好象从远方传来的一样:

“走进来一个费拉特……他开了门……开了窗……召唤说:进来呵!忧伤!忧伤!”

“忧伤呵,忧伤!”突然,他仿佛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势和力量,喊道:“忧伤!你给我出去,到阴森的树林里去,那是你栖身的地方!到大海去,到大洋去,”他声音低沉,以预示灾祸临头的调子急速地说:“到大海去,到大洋去,到荒岛上去,那里有一条大灰狼……”

娜塔莉娅觉得再也没有什么话能比他说的这些更可怕了,这些话把她带进一个野蛮的、神话中的、原始的、愚昧的世界。她不能不相信这些咒语具有的力量,正如克里木自己也不能不相信一样,因为有时真的出现了奇迹,制服了敌人。克里木做完了法术,坐在过厅上,掏出手帕,擦掉了头上的汗,然后又喝起茶来,一面随和而谦恭地说道:

“好啦,再有两个晚上病就治完了……要是上帝赐福的话,病情会减轻一点……太太,今年您种了荞麦没有?都说今年荞麦收成很好!真不错呵!”

夏天,家里正等侯两位主人从克里米亚归来。可是,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寄来了一封挂号信,要求家里给他寄钱,并且说,他们秋天以前不能回来了,因为彼得·彼得罗维奇受了一点点小伤,需要较长时间的休息和安静。家里马上派人去契尔基佐沃村,找能预示凶吉的女巫师达尔尼洛芙娜去问卜,看看伤口是否能够痊愈。卜算的结果,自然是主吉的,因此,太太也就放心了。可是小姐和娜塔莉娅都顾不上他们的事。施过巫术后,开头那阵子,小姐的病见轻了些,过了彼得圣徒节,病又厉害了,又出现了忧郁症,害怕雷雨、失火,还恐惧那深藏在她心中、不可告人的一些什么事物,因此顾不上哥哥们的近况。娜塔莉娅也无心顾及老爷们,然而她每天祈祷上帝,保佑彼得·彼得罗维奇身体康复,象她后来在整个一生中,直到她离开人间,天天为他的灵魂安息而祷告那样。虽然如此,对她来说,小姐已经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因此小姐的恐惧症和等候大祸临头的精神状态也感染了她,而且她也象小姐那样,对心中的一切都秘而不宣。

这年夏天十分炎热,老刮风,尘土很大,而且天天有雷雨。老百姓中流传起各种可怕的、令人惶惶不安的谣言:说什么又要打新的战争了,某处有人造反了,哪里发生了大火灾等等。有些人说全体庄户人都要取得人身自由了,另一些则相反,说没有这回事。而且只要谣言四起,照例就出现多得不得了的流浪汉、胡闹的人、僧侣,到处乱窜。为了他们,小姐差一点没有和太太打起来,她俩都抢着向他们施舍面包和鸡蛋。有一天,来了一个名叫德罗尼亚的汉子,这人个子很高,红头发,遍身褴褛不堪。他本来是个酒鬼,却自称是成仙得道的人。他作出沉思的样子,进了院子,就闷着头径直向上房走,脑袋砰地一声撞在墙上,然后,满脸高兴地向后跳了一步。

“我的小鸟儿呀!”他用假嗓子高声喊道,一蹦一跳地,把身子弯成八道弯儿,抬起右手做出手搭凉棚遮太阳的样子,“我的小鸟儿非飞上蓝天了,飞上蓝天了!”

于是娜塔莉娅学着农妇们抬眼看望那些得道神人的那种样子,呆呆地又若有所祈地看着他。可是小姐见了他,马上冲向窗口,满脸泪水,用哀求的声音喊道:

“主的圣徒得罗尼亚呵,请在上帝面前为我这罪孽深重的人祈祷吧!”

听见小姐的喊声,娜塔莉娅脑里浮现出各种可怕的想象,因此吓得两眼发直,一动不动地瞪着。

从克里琴镇上又来了一个叫其莫沙·克里琴斯基的人。他个子很小,胖得象个女人,胸肌发达,脸象一个胖得喘不过气来的小孩,眼睛是斜的,一头黄发,身穿细白布的上衣和短裤。他踮着脚尖,两条结实的短腿迈着小碎步匆匆忙忙地向门廊走来,睁着细长的眼睛,那神情好象刚从水里钻出来,或者是刚刚逃过杀身之祸似的。

“有大祸呀!”他一边喘气,一面喃喃自语,“有大祸呀……”

大家安慰了他,给他开了饭,希望他能告诉大家一些什么。然而他却默不作声,嘴上流着口水,吧哒吧哒地闷着头贪婪地吃着。大嚼了一顿之后,把布口袋往肩上一背,着急地找他的柱棍儿。

“你什么时候再来,其莫沙?”小姐向他喊道。

他也喊着,用难听的、刺耳的假嗓子,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啊,圣徒!呵,卢科扬诺芙娜!”

于是,小姐向他的背影凄惨地喊道:

“主的圣徒呵!请在上帝面前为我这罪孽深重的人、为玛丽娅·叶吉彼特斯卡雅①,祈祷吧!”

①上面流浪汉假装巫师,说的是神秘的骗人话;小姐是精神病患者,说的是疯话,这里都与故事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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