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早已呆若木鸡,他的那双小眼睛想要看穿她的心。当他离开村子上了大路时,他回头向娜塔莉娅喊道:

“把你满脑袋的糊涂想法都扔出去吧!他很快就要结婚了,你连做他的情人都不够格……想明白点吧!”

她清醒过来了。她又一次忍受了这些可怕的消息给她带来的痛苦,她明白过来了。

这以后,四平八稳的寂寞岁月流逝着,象那些朝圣者不停地跋涉在大路口一样。当那些朝圣者路过村子,在这里休息的时候,常常和娜塔莉娅进行长时间的谈话。她们教她要善于忍耐,寄希望于上帝,虽然她们在祷告至圣的主时,是那样痴呆,毫无表情,而且哀怨甚深。她们又告诉她最重要的一条是:断绝尘念。

“想也好,不想也好,反正都无济于事,”朝圣者们皱起饱经风霜的面孔,一面穿草鞋,一面有气无力地望着草原的荒漠的远方,说:“上帝是富有的!姑娘,你悄悄地给我们摘几个葱头吧……”

还有一些过路的朝圣者照例拿前世的罪恶和来世的命运吓唬她,而且还预言会有灾难和大祸临头。有一次她一连作了两个十分可怕的梦。她一直在思念苏霍多尔,开始时,要斩断尘缘,什么都不想是很困难的。她想念小姐和祖父,也曾思考自己的前途,她占过卜,看能不能出嫁。如果能,什么时候出嫁?嫁给什么人?……她总是这样朝思暮想,思念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梦境。有一天,她清清楚楚地梦见,一个炎热的、刮着大风、尘土飞扬的傍晚,她担着水桶到池塘去挑水,突然看见在干爽的土坡上有一个庄稼汉,一个样子非常难看、脑袋特别大的侏儒。他脚上穿着破皮鞋,没有戴帽子,风把他那火红的卷发吹得乱七八糟,身上没有束腰带,穿一件火红火红宽大的上衣,衣襟也迎风飘舞。她吓得魂不附体,喊道:“老爷爷,要起大火吗?”①“要把一切都烧成灰烬,烧得片瓦无存!”那个侏儒也喊着回答她,一股热风时而压住他的声音,“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可怕的乌云上来了!……你别想嫁人了!……”第二个梦比这个梦更加可怕,仿佛是一个炎热夏日的中午时分,她站在一个俄式空木房里,门倒锁着,她好像是等待一个人,为此,她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突然从火炉后面跳出一头灰色的大山羊②,这山羊用后腿直立着,满脸淫秽、兴奋的样子,一双眼睛像烧红的火炭似的,用一种狂喜的、乞求的目光望着她,直向她扑过来。“我是你的未婚夫!”它用人的语言喊着,一面用笨拙而急速的碎步小跑着,后蹄得得作响,然后,猛地一下两条前腿扑在她的胸上……

她睡在门廊里,被恶梦惊醒之后,吓得从床上蹦起来,心跳得那样厉害,人几乎快死过去了。门廊里一片漆黑,又无处可去,无人可找,这样一想,她就更害怕了。

①俄国的迷信:如果梦见穿红衣服的人和挑着空水桶的人,预示将有大火。

②俄国民间传说中,大山羊是淫荡的象征。

“耶稣,我的主!”她非常快地低诵着,“天上的圣母!主的圣徒们!”

可是在她的印象中,所有的圣徒都象褐黑色的无头圣徒美尔库里那个样子,所以,她简直快吓死了。

当她思索她做的这些梦的时候,一个思想冲击着她:少女时代已经结束,命运已定了。她对少爷产生的不寻常的爱情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这是劫数,而且还有更多的苦难在等待着她,因此,应该象乌克兰人那样善于克制,象朝圣者那样朴素和温顺。苏霍多尔人喜欢扮演某种角色,而且扮演之后还使自己相信,实际上事情本来理应如他扮演的那样,不容置辩,虽然各种角色的扮演都是他们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么,娜塔莉娅也为自己选择了一个角色。

◎8

圣彼得节①前夕,她看见来了一辆苏霍多尔庄园的风尘仆仆、破旧不堪的马车。波杜良坐在车上,他那头发蓬乱的头上戴着一顶破帽子,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胡子也是蓬乱的,脸上的神情既显出旅途的劳顿,又显得异常兴奋,他那未老先衰、变得难看的脸上,那极其平凡、五官不匀称的线条中,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东西。跟着他的那条狗,也是娜塔莉娅熟悉的。它的毛也是蓬乱的,背上呈深灰色,从胸脯到脖子上厚厚的松软的茸毛黑不溜秋的,就象是被烟熏火燎成了这个样子。在它身上有什么和波杜良、甚至和整个苏霍多尔十分相似之处。当娜塔莉娅站在门口,知道波杜良是来接她的时候,她高兴得两腿麻木,一步也走不动了。回家的路上,波杜良海阔天空地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他也讲起了克里米亚战争,仿佛这一消息使她高兴,又使她忧伤。这时,娜塔莉娅深通事理地说:

①圣彼得殉难日,俄国旧历六月二十九日。

“可也是,看来也得教训教训他们,教训教训这些法国人……①”

①自从1812年拿破仑入侵以来,老百姓常常把敌人称之为法国人,这里指的是土耳其人。

他们走了一整天才回到了苏霍多尔。一路上她的感受是可怕的,她现在已经用新的眼光看着一切她所熟悉的旧事物。当故园在望,历历往事、少小时光都呈现在她眼前,她认出了一些熟人,发现了他们身上的变化。马车从大路上拐进苏霍多尔庄园。在长满白玉草的休耕地上,有一头两岁的小马驹跑过来,一个赤脚的小男孩一只脚踩住了缰绳,抱住了马驹的脖子,另一条腿正想跨到马背上,可是马驹不让小孩骑上去,拚命地跑,想把他颠下来。娜塔莉娅认出这孩子是佛木加·潘纽新,她非常高兴,心情十分激动。她看见了那位已经活了一百岁的老纳扎鲁什加。他坐在一辆空车上,那姿势已经不象个汉子,而象一个老太婆了。他直伸着两腿,神情紧张地、有气无力地耸起两肩,褪了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幸和忧伤,人瘦得不成样子,象俗话说的那样“没有什么可往棺栋里放了”。他没戴帽子,穿一件破旧的长上衣,由于常常躺在炕炉上,所以满身是灰。他使娜塔莉娅想起了一段往事,于是她的心又一次颤抖了。她记得三年前,有一天,为人非常善良、终日无忧无虑的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在菜园里看见老纳扎鲁什加手里拿着一个萝卜头儿,说他偷了萝卜就要打他。这时四面围着许多下人,他已经吓得半死,哭起来了。下人们都哈哈大笑,对他喊道:

“老爷爷,你完了,饶不了你,非扒下你的尿骚裤子打屁股不可,轻饶不了你!”

当她看见了牧场、一排排的木房、庄园的花园、上房高高的屋顶、下房、仓库、马厩的后墙,她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呵!金黄一片的大麦田连着后墙根上的杂草和大葱地,大田里杂草丛生,长着许许多多的矢车菊,燕麦地里有一条满身咖啡色花斑的小白牛犊,一口一口地吃着麦子。四野宁静,景色平常,然而在她的心中却显得极不平凡、惊心动魄。马车飞快地驶进了宽敞的庭院,那些卧在地上睡着了的白花花的猎犬,活象墓地里的石碑。当她在农舍里度过了两年时光之后,第一回踏进凉爽的上房,这里的蜡烛、菩提树花、餐橱、过厅长凳上放着的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的哥萨克式的马鞍以及窗上挂着的装鹌鹑的空鸟笼子,都仍然发散着她所熟悉的气味,她怯生生地望了一眼那从祖父房间里搬到过厅角上的美尔库里圣像,故园旧物使她感到头昏目眩,几乎站不住了……

和以前一样,阳光从开向花园的小窗子里射进阴暗的大厅,带来了生气。一只小雏鸡不知什么缘故跑了进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孤儿似地发出吱吱的叫声。被阳光照得又亮又热的窗台上的菩提树花已经被晒干了,然而仍发散着沁人的清香……她觉得:周围的一切旧物,好像都变得年青了,凡是办过丧事的人家都有这种感觉。一切的一切,尤其是这花香,使她感到其中有着她自己的某种存在:她的心灵、她的孩提和少年的岁月、她的初恋。有些人长大了,有些人死去了,她自己和小姐都变了,对这一切她都感慨不巳。和她同龄的姑娘和小伙子已经长大成人。曾几何时,许多老朽不堪的老头子和老太婆站在下房的门口,摇着头,痴呆地望着人间的世态炎凉,如今,他们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达莉娅·乌斯琴诺芙娜也过世了。老祖父曾经象小孩子似的,一向怕死,他认为死神会慢慢地走近他,给他充分的时间去准备迎接这一可怕的时刻,然而死神却突如其来地、闪电般地、象镰刀割草似地把他带走了。娜塔莉娅简直不能相信,他已魂归西土,在那契尔基佐沃村教堂旁的一抔黄土之下,他的躯体已经腐烂殆尽了。那位又黑又瘦、鼻子尖尖的女子,时而神情极其冷漠,时而狂暴不已,时而惊恐万分、唠唠叨叨,象对一个和她身份相等的人一样向她倾吐衷肠,时而愤怒地撕她的头发,娜塔莉娅也无法相信,这人就是朵娘小姐。至于那位身材矮小、长着轻微的小黑胡子、说起话来哇哩哇啦的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为什么在这里当家作主,娜塔莉娅也不明白……娜塔莉娅胆怯地往她的卧室溜了一眼,看见了那面要命的镶银的小镜子——那往昔的恐惧、那欢乐、柔情,那幸福而羞怯的期待、那满天晚霞、披着露珠的牛叶花的芳香一下子都涌上她的心头,一种甜蜜的感受使她的心都碎了……她将她的全部感情和思绪压了下去,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里。啊!她的血管里流着古老的苏霍多尔的血液!她吃的是粗糙无味的粮谷,这粮谷是苏霍多尔沙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她喝的是苏霍多尔不咸不甜、异常寡淡的池水,这池塘是她的祖辈在干河床上挖出来的!她并不害怕那些把人累得精疲力竭的繁重的劳动,然而,她却恐惧那些不寻常的大大小小的风波;她可以视死如归,可是恶梦、暴风雨、雷鸣、火灾、漆黑一片的夜晚,则能把她吓得战战兢兢、魂不附体。她觉得仿佛自己的腹中怀着一个婴儿,象等候他的降生一样,期待着命中注定的灾难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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