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姐象是非常注意,又象是非常冷漠地望着她。晚上,因为给她脱袜子时,没有使她称心,于是她怒不可遏,眼睛也斜了,突然向娜塔莉娅扑了过去,残酷地撕扯娜塔莉娅的头发,觉得其乐无穷。娜塔莉娅象个孩子那样哭泣着,但沉默着,一声不响:等到她回到丫头们住的下房,坐在木榻上,整理她那被撕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时,她睫毛上挂着泪珠,然而却微微一笑。

“呵,她可真凶,”她说,“今后的日子不好过。”

次日早上小姐睡醒之后,久久地躺在床上,娜塔莉娅站在门口,斜眼睛偷偷地望着她那苍白的面孔。

“你梦见了什么?”小姐那么冷漠地问她,好象这声音是别人替她说的一样。

她回答说:

“好象没有作什么梦。”

这时,小姐又象昨天那样,突然从被窝里跳起来,疯狂地连茶带杯子向她扔过去,然后,伏在被子上又喊又叫,痛哭起来。娜塔莉娅躲过了茶杯,她很快学会了极其敏捷地躲开类似的情况。有些愚笨的丫头,当她们回答小姐说:“没有作梦”,小姐有时会向她们喊叫:“那么,编个梦给我听!”由于娜塔莉娅不会编造和说假话,她就不得不学会另一种本领:躲避可能发生的灾祸。

终于给小姐请来了一名医生。医生绐她开了许多药丸和药水,然而小姐害怕人们毒死她,所以服药之前,让娜塔莉娅先服下试试,于是她必须没完没了地替小姐试服各种药物。她一回到苏霍多尔,就听人家说:小姐象“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等她回来,说小姐一直想念她,睁着大眼睛望着,看她是否从索什基回来了,而且热切地相信:只要娜塔什佳回来,她的病就会痊愈,身体也将康复。待娜塔莉娅回来以后,小姐的态度却非常冷漠。是不是小姐因为失望,因而感到痛苦而哭泣呢?当她这样理解之后,她的心都颤抖了。她走进过厅,坐在木箱上,又哭起来。

“你心里舒服一点了吗?”当她哭得两眼红肿又回到房里时,小姐问她。

“舒服一点了。”娜塔莉娅小声地说,虽然她因无缘无故地吞服药物,已经头昏目眩,心都快停止跳动了,然而她还是走过去热情地吻了小姐的手。

从那以后,有很长时间她都低垂着眼帘,不敢抬头去看那对她发了怜悯之心、没有大吵大闹的小姐。

“喂,你真是个乌克兰的女巫!”有一次下房里她的女伴索洛什佳这样喊她。索洛什佳常常想探索她的好友的一切秘密和感情,然而她得到的只是简短的、朴素的回答,在这些话语中少女之间的友谊中的那种甜蜜、迷人的东西完全消失了。

娜塔莉娅忧伤地苦笑了一下。

“可不是嘛,”她若有所思地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大神,这话不假。有时候,我觉得:对自己的爹妈也没有对那些乌克兰人亲……”

刚到索什基村的时候,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她是早晨到达索什基村的,这天早上令她惊奇的只是四周一片平原,一排长长的农舍,粉刷得十分洁白,远远就可以望见。一个乌克兰女人正在烧炉子,她和蔼可亲地向娜塔莉娅打了招呼,相互问了安,一位乌克兰的男子不想听叶夫西喋喋不休的讲话,他正在讲老爷们如何如何,吉米扬长长短短,又说路上多么炎热,在县城里吃了什么东西,彼得·彼得罗维奇又如何如何,当然,最后也把偷小镜子的事说了一番。这个男子姓沙雷,苏霍多尔的人叫他“獾子”。当叶夫西说完了话、沉默下来时,“獾子”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非常高兴地哼起“旋转吧,飞舞吧,暴风雪”的歌曲来。他的歌声鼻音很重……以后娜塔莉娅慢慢地情绪安定下来,反而对索什基惊异不止了。她发现这个村庄完全不象苏霍多尔,另有它的迷人之处。就说这乌克兰式的农舍吧,洁白、光滑、上面覆盖修茸得整整齐齐的芦苇房顶;农舍内部的摆设,和简陋、杂乱无章的苏霍多尔小木房相比,简直令人觉得这里的生活是富有的!墙角上挂着贵重的镀金圣像,圣像周围的纸花栩栩如生,挂在圣像上面的漂亮的锈花布巾,五颜六色!桌上铺着绣花台布,火炉两旁搁架上的一排灰色的陶罐和瓷壶多么别致!比这一切更出色的是农舍的主人和主妇。

她并不十分了解他们的出色之处是什么,然而她却经常感到这一点。她从来没有见过象沙雷这样整洁,稳重,随和的庄户人。他个子不高,脑袋尖尖的呈楔形;满头剪得短短的浓厚的白发,留着一条细细的鞑靼式的小胡子,亦如霜染;晒得黑黝黝的脸和脖子满是很深的皱纹,不知为什么仿佛这一切都透露着随和、坚定的性格和饱受风霜的身世。他走起路来不大利落,因为脚上的靴子很沉重。他穿着漂白的粗麻布裤子,裤腿塞在靴子里,上身穿一件也是漂白粗麻布做的衬衫,袖子宽宽大大的,开口翻领,衬衫塞进裤腰里。他行动起来,身体微微有点伛。然而,无论他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还是微伛的身躯都一点不给人以老迈的感觉,他的脸上没有我们苏霍多尔人那种疲倦、萎靡不振的样子,他那不大的眼睛里流露出锋利而微带嘲讽的神情。他使娜塔莉娅想起了一件往事:有一次,一个塞尔维亚老人带着一个会拉小提琴的孩子到苏霍多尔来过,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她觉得这人就是他。

苏霍多尔给这位乌克兰女人起了个外号,叫她“长矛”。她名叫玛琳娜,是个五十上下的妇人,身材匀称,太阳光给她那细腻的皮肤蒙上一层均匀的黄色,这样的皮肤是苏霍多尔的女子所没有的。她的脸上颧骨宽宽的,脸形端方、粗犷,有一种独具—格的美。她的眼神严肃而又生气勃勃,一会儿闪着玛瑙色的光,一会儿闪着发灰的琥珀色的光,来回变换,象猫眼睛似的。头上披一条金丝大红点的黑色大头巾,看上去象东方人的高高的缠头;身穿—条黑色的短裙,紧紧地裹着有点长的胯股和两膝;她赤脚穿一双钉着铁掌的皮鞋,裸着的小腿又圆又细,晒成黄褐色,看上去象两根上了漆的小木棍。当她边干活边唱歌的时候,双眉紧锁,发出有力的胸音,她曾经唱过一个歌,这歌叙述波查耶夫被叛逆围城的故事,她唱道:

“呵!晚霞西天红遍,照着波查耶夫的脸。”

接着她又唱圣母如何显灵,保护圣徒修道院,在她的歌声里流露出绝望,哀诉,同时充满着雄伟、坚强,大义凛然的气概。娜塔莉娅又喜悦,又害怕,眼睛一直盯着看她唱。

这对乌克兰夫妇膝下没有儿女,而娜塔莉娅又是个孤儿,他们相处很和睦。如果她这时还住在苏霍多尔,人们就会一会儿称她为老爷家的养女,一会儿又骂她是小偷,高兴起来可怜她一阵子,不高兴的时候恨不得把她的眼睛挖出来。可是这对乌克兰夫妇待人接物看上去冷冰冰的,然而对什么人都一样,他们不好奇,不曾闲事,话也很少。秋天的时候,他们分派那些从卡卢加省来的姑娘、媳妇们去收拾打场①,因为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大坎肩,人们叫她们“花布衫儿”,娜塔莉娅和这些“花布衫儿”在一起觉得格格不入,她们都是以行为放荡,身患脏病而臭名远扬的。这些女人长着大奶房,胡作非为,蛮横不讲理,骂起人来别提嘴有多脏,俏皮话有的是,把人骂得不亦乐乎,自己却得意洋洋。她们象男人那样翻身上马,跑起来象发了疯似的。如果娜塔莉娅在熟悉的环境里生活,能和人说说心里话,想哭就哭一场,难过了和大家一起唱唱歌,也许她的痛苦会慢慢消散掉。可是能向谁吐一吐心里的苦楚和烦闷,又有谁能和她一起唱唱歌呢?!“花布衫儿”的歌声是那么粗俗,给她们伴唱的人,声音高得直走调,而且听起来过于亲昵,有伤大雅,还打着口哨发出咯咯的怪叫,沙雷只唱那类诙谐的舞曲,玛琳娜就是在唱爱情歌曲的时候,也非常端庄、严肃,而且调子阴沉,总是若有所思似的。

①都是从农村逃出来的人,她们到处打零工。

“风吹岸柳声声哀,这柳树呵,是我亲手栽……”她如泣如诉地唱着,然后压低了歌喉,声调刚毅而绝望地唱了下去:

“我倾心的那个小伙子,他却没有来……”

娜塔莉娅在孤独与寂寞中,喝下了这第一杯又甜又苦的相思毒酒。她忍受了许许多多的羞辱、忌妒,也作过许多甜蜜的和可怕的梦,夜间,在梦乡里她常常见到那些不能实现的憧憬和期待、那些在她的默默无言的草原生活的岁月中朝思暮想的事物。她心灵上蒙受的巨大委屈和欺凌,有时被脉脉温情所取代,柔顺驱走了热恋和失望,她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不声不响地生活在他的左右,深深地把她的爱情藏在心中,不使任何人知道,一无所求,也不再期待什么。从苏霍多尔传来的各种消息使她的头脑清醒了。然而,如果苏霍多尔音信杳绝,感受不到它那暗淡的、充满了繁重工作的生活,她又觉得苏霍多尔是那样美好,那样令人向往,使她再没有力量忍受自己的孤独和痛苦……有一天,格尔瓦西加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了。他匆忙地、尖刻地把苏霍多尔的各种消息一股脑儿都倾泻给她,他只用了半小时的工夫,讲述了别人一整天也讲不完的事情,他连如何一拳就打死了祖父的事也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

“好!现在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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