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是次日凌晨死去的。

他坚持说“看他的份上”,请求客人留下,所以许多人都留下过夜了。整个晚上都在喝茶,桌上摆的果酱多得不得了,而且是各种各样的。客人总是走到桌前尝尝这尝尝那①。以后摆上了桌子,上面燃起许许多多鲸脂蜡烛,烛光映入壁镜内,闪着金黄的光辉。厅内朱可夫烟草②的香霭缭绕,到处人声话语,宛如在教堂里一般。更主要的是许多客人都住下了,那就是说,明天不但仍然会是热热闹闹的一天,而且,还会有许多新的事情要操劳,办理,如果不是他——彼得·基里雷奇想得周到,那么,绝不可能把节日组织得如此出色,永远也不会摆出这样丰盛、欢乐的午宴。

①俄国贵族的大宴会后,进晚茶时,常常不摆长桌,而是安放许多小桌,上面摆着小吃,糖果甜食、茶、非烈性酒等,人们在沙发和牌桌前就坐,或聊天或打牌,想吃茶时,自己走过去,桌前有仆人伺候。

②当时一种名牌烟丝。

“是的,是的,”夜间,祖父脱下了那件长上衣,站在诵经台前,经台上摆着点燃的蜡烛,眼睛望着发黑的美尔库里圣像,心神不安地想,“是的,是的,上帝赐与罪恶的人以可怕的死亡……激怒上苍,太阳会不出来的!”

这时他又突然想起他打算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他伛着腰,默诵着第五十节赞美诗,在房间里踱着步子,然后停在床头桌前,挑了一下上面摆着的那炷熏香,拿起一本圣诗集,翻开了它,满怀幸福的感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无头的圣徒。接着,他突然发现了他正想不起来的那段话,于是笑容满面地说:

“是的,是的,只有一个能杀害他的长者,没有一个能买下他的长者!”

他深怕睡过了头,有许多事来不及安排、吩咐,因此几乎整夜未眠。次日清晨,房间尚未收拾、还弥漫着烟草的气味,一切都笼罩在只有节后才有的那种宁静之中。他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带着操心家务的心情拾起落在绿呢面折叠式牌桌旁地板上的几段铅笔,然后往玻璃门外的花园看了一眼,他惊喜地、微弱地叫了一声。园里寒冷的天空一片蔚蓝,阳台、栏杆、阳台下面光秃秃的树丛上的褐色枯叶,都蒙上了一层晨霜。他打开了阳台的门,吸了一口气,秋天的腐叶发散着刺鼻的酒味,这种气味很快就消失在冬天清新的空气之中了。一切都那样安宁、那样平静、那样庄严。从村后刚刚升起的太阳把淡淡的点点金光洒在如画的林荫路两侧的白桦树梢上,白桦树光秃秃的枝条,银白的树干沐浴在晨曦里,那披着金光的洁白树端好象是还涂上了微微可见的、明快、迷人的淡紫色,上面就是晴空一碧的蓝天。阳台下面那冷嗖嗖的阴影里,有一条狗,踩着被霜打过的、象撒了一层盐似的衰草,唰唰作响地跑了过去,这声音提醒人们冬季已经降临。于是祖父心情愉快地耸了耸肩膀,走回客厅。他屏着气,开始推动那些笨重的家具,想把它们摆回原处去,弄得地板咯咯作响。时而,他望一望映着蓝天的镜子。突然,格尔瓦西加不声不响地快步走了进来,他没有穿上衣,一脸睡意,正象他以后自己描绘的那样,“简直就是一个凶恶的魔鬼。”

他跨进房来,严厉而低声地喝斥道:

“轻点!干什么穷管别人的事?”

祖父抬起他那张非常兴奋的脸孔,满怀温情——这种情绪昨天一整天和这一夜都伴随着他,祖父低声说道:

“你看,你这个人怎么能够这样子呢?格尔瓦西加!我昨天宽恕了你,可你,不但不报老爷的恩德……”

“我讨厌死你了,你这流哈拉子的老东西!你比秋天还叫人心烦!”格尔瓦西加打断了他的话,“让开!”

祖父恐怖地看着他的白衣衫领子里面那细脖子上的后脑勺,觉得它更向后突出了,于是突然怒不可遏,用那张原来想拖到屋角上去的牌桌挡住了自己的身体。

“你让开!”想了片刻,他低声地喊道,“你应该给你的老爷让路。你要是把我惹火了,我就拿匕首在你腰上捅一刀!”

“啊!这样吗?!”格尔瓦西加龇着牙齿愤怒地说,用力地抡起手臂,对着他的胸脯就是一拳。

祖父立刻倒在光滑的槲木地板上,两手挥动着,鬓角正好撞到尖尖的桌子角上。

格尔瓦西加看见祖父脸上流出血来,张着嘴,眼睛也毫无表情地斜了。他立即从祖父还有温气的脖子上扯下金质圣像和一根旧绳子上系着的护身香囊①……然后向四周看了一眼,又从小拇指上捋下祖母的结婚戒指……然后,悄悄地快步走出客厅,象石沉大海一样,逃之夭夭了。

这之后,苏霍多尔唯一见过他的人,是娜塔莉娅。

①一种迷信,袋内藏有护身经文。

◎7

当娜塔莉娅谪居索什基村时,苏霍多尔又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彼得·彼得罗维奇结了婚,二是兄弟两人自愿入伍,参加了克里米亚战争。

两年后,她又回到苏霍多尔,人们已经忘记了她。这时,她已经认不出苏霍多尔了,正象苏霍多尔也认不出她一样。

一个夏日的傍晚,当老爷家派来的马车吱吱嘎嘎地驶近索什基木房前时,娜塔莉娃立即跑出门外,叶夫西·波杜良惊愕地喊了起来:

“这是你吗?娜塔莉娅!”

“那还能是谁呢?”娜塔莉娅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

叶夫西·波杜良直摇头。

“你怎么一点不好看了!”

她不过不象原来的样子罢了。当时她是个剪光了头发,脸蛋儿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小丫头,现在变成身段窈窕消瘦,神态恬静,沉着,安详,性格温柔的少女了。她身穿方格布筒裙和一件绣花上衣,按家里的规矩头上戴着一条深色的头巾,皮肤晒得黑黝黝的,满脸都是淡褐色的雀斑。叶夫西是在苏霍多尔懒散惯了的人,自然觉得深色的头巾、黑黝黝的肤色和雀斑都不好看。

返回苏霍多尔的路上,叶夫西说道:

“姑娘,瞧你都长成一个未婚妻的样子了,想出嫁吗?”

她摇了摇头。

“不想,叶夫西叔叔,永远也不嫁人。”

“这是为什么?”叶夫西问道,甚至把衔在嘴上的烟斗拿了下来。

她不慌不忙地解释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出嫁,大概她要去伺候小姐,小姐又立誓出家敬奉上帝,那就不会放她出去嫁人,何况她又多次清清楚楚地梦见……

“你梦见了什么?”叶夫西问。

“这没有什么,都是瞎扯的事,”她说,“格尔瓦西加来的时候,说了那么多新鲜事,快把我吓死了,我想得多了……就作了梦。”

“听说格尔瓦西加到你们这几来吃了早饭,是真的吗?”

娜塔莉娅想了一下:

“是吃过早饭。他来了以后,对我们说,‘老爷打发我来你们这儿是要办件大事的,先给我吃早饭。’我们象招待客人那样,安排他吃了早饭。他吃饱了以后,从房里走出来,朝我挤了一下眼睛。我跑出门来,他就一五一十地都对我说了,然后就溜之大吉了……”

“你怎么不叫人来抓他?”

“哪行呵!他威胁我,说如果我喊,就打死我。而且告诉我晚上以前不许说出什么。他对这里的主人讲:‘我去仓房睡觉去……’”

苏霍多尔下房的人好奇地看着她,她的女伴和同龄姑娘都向她问长问短,可是娜塔莉娅就是对自己的女伴也回答得很简短,仿佛她正在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日子过得挺好。”她一直重复着这一句话。

有一次,她操着朝圣者的语调说:

“上帝是富有的。日子过得挺好。”

她和往常一样,立即置身于苏霍多尔工作繁忙的生活之中,对祖父过世、两位少爷自愿出征、小姐精神失常、学着祖父的样子在室内徘徊踱步,和大家都格格不入的新太太当了家,(她是一位身材矮小、丰满肥胖、精力充沛、身怀六甲的妇人),对这一切她都毫不感到惊奇……

吃午饭时,太太叫她出来见见面:

“叫那个……她叫什么名字?呵!叫娜塔什佳①到这儿来!”

①娜塔莉娅的小名。

娜塔什佳轻轻地快步走了进来,在胸前划了十字,向屋角的圣像深深礼拜,然后向太太、小姐躬身请了安,恭敬地站在一旁,等侯垂问和吩咐。当然,只有太太问了她一些话;小姐长高了,人也瘦了,鼻子显得越发尖了,她那双黑得出奇的眼睛痴呆地凝视着娜塔莉娅,一句话也没有说。太太吩咐她去伺候小姐。她鞠了躬,只简简单单地说:

“遵命!”“)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