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节那天,彼得·彼得罗维奇想向所有的来宾夸耀一下他豪爽好客的气派,同时借以表示他是家里当家管事的一把手。祖父却老是碍他的手脚。老祖父陶醉于节日欢乐之中,唠唠叨叨,谈吐很不得体。他头戴标志长者身份的天鹅绒帽,身穿庄园裁缝制做的、不合身的、宽大蓝色长上衣。他也以殷勤好客的主人自居,从清早起就忙于安排接待客人的愚蠢的仪式。从过厅进大厅有两扇门,其中一扇从来都是关着的。他亲自打开了沉重的铁门闩,搬来一把椅子,颤颤巍巍地爬了上去,打开了门,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恭候佳宾,直到最后一个客人光临为止。为此,彼得·彼得罗维奇羞怒交加,不知所措,但他忍下了这些不愉快的事,决心保持沉默。祖父吩咐把门廊也敞开了,据说这也是古老的风俗。他焦急不安地两眼盯着大门口,一见有人进门,立即迎上去,匆忙地做出轻飘飘的舞步动作,一只脚向前迈了一步,深深地躬身致敬,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非常荣幸,非常荣幸!久未光临寒舍,欢迎!欢迎!”

祖父逢人就说朵娘不在家,到卢涅沃去看望姑妈奥莉佳·基里洛芙娜去了。“朵娘心里烦闷,在姑妈家要住上一秋天呢!”他的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也快把彼得·彼得罗维奇气疯了。客人听了这些不打自招的说明,会怎么想呢?!伏依特凯维奇和朵娘的事,当然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以说,他为了求婚才来苏霍多尔,而且是一心一意的。他曾向朵娘表示了他的爱慕之心,和她一起四手联弹钢琴,他轻声为她朗诵《柳德米拉》,或者忧郁而沉思地说:“你将把许婚的誓言作为圣物献给一个死者……”。然而,每当伏依特凯维奇非常纯洁地想流露一下自己的感情,比如他献给她一朵小花,朵娘则总是满面绯红、发了疯似地愤怒不已,结果,有一天伏依特凯维奇突然走了。他离开以后,朵娘彻夜不眠,在黑暗中坐在敞开的窗前,仿佛在期待那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时刻的来临,然后突然失声痛哭,这时彼得·彼得罗维奇就被他吵醒了。他久久地躺在床上,咬牙切齿,听她哭泣和窗外花园中白杨催人入梦的切切私语,这声音听起来很象绵绵的细雨。他起来安慰她,睡意朦胧的丫头们也跑来劝导小姐,有时祖父也惊慌失措地进来看望。这时,朵娘就跺着脚,大喊大叫:“别来缠我,你们都是我的不共戴天的仇人!”结果大家对骂起来,甚至于弄到动手打人的程度。

“你要懂得,懂得,”彼得·彼得罗维奇赶走了祖父和丫头们,乒地一声关上了门,一手紧紧地抓住门柄,疯狂地说:“你要明白:人们会怎么想!”

“啊呀不好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爸爸快来,他说我肚子大了①!”

①这里朵娘说的是疯话。

彼得·彼得罗维奇只好两手揪自己的头发,赶紧从朵娘的房里跑出来。

圣母节这天,格尔瓦西加也仿佛六神无主,他生怕自己万一不小心说出了蠢话,因而得咎。

格尔瓦西加长高了。他身躯魁伟,虽然有些笨手笨脚,然而却是仆人中最出色、最聪明、最出类拔萃的人。这天他也打扮起来:身穿蓝色的长上衣,蓝色灯笼裤,脚登平跟的羊皮软靴;又黑又细的脖子上系着紫罗兰色的粗毛领巾;他那又干又粗、漆黑的头发梳了个分头,然而他不想剪短,只四圈削了一下。他的脸用不着刮,下巴和嘴角上只有两三根稀稀拉拉的黑色的鬈毛,嘴特别大,俗语说:“嘴大得连着耳朵,应该缝个带子给系住些才好!”他这人长得象根棍子,胸脯宽而扁,瘦得骨头都看得很清楚,头很小,生着深深的眼窝儿,薄薄的发灰的嘴唇,一口白里透青的大牙齿,他是古老的雅利安族人,又是苏霍多尔的异教徒,人们给他起了个“猎犬”的绰号。看见他那满口龇牙,听一听他[口空][口空]的干咳声,许多人都心里想:“你这条猎狗,已经快要断气了!”可是当着他的面,却不合乎身份地尊称这个黄口孺子格尔瓦西·阿方纳席耶维奇。

主人们也都怕他。主人们的性格也和奴仆的气质一样:或者作威作福,或者胆小怕事。彼得·彼得罗维奇回到苏霍多尔那天,格尔瓦西加对祖父说了那么多粗暴无理、寻衅嘲弄的话,竟平安无事地过去了,这件事使全体下房的人都惊异不止。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仅仅简短地说了他—句:“你这东西是个畜牲!”格尔瓦西加也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我见了他就生气,少爷!”事过之后,他自己去见了彼得·彼得罗维奇。他走到门口,用他特有的那种吊儿郎当的姿式站住了。他那穿着宽大的灯笼裤的、和上身不相称的长腿懒散地弯着,左膝向前突出着,呈三角形。他是来请求恩典宽免鞭笞的处罚。

“我是粗人,脾气暴躁,是个火性子,老爷!”他满不在乎地说,漆黑的眼睛转来转去。

彼得·彼得罗维奇已经感觉到“是个火性子”的话里是一个暗示,所以吓住了。

“别着急!到时候有你受的!亲爱的,别着急!”彼得·彼得罗维奇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向他喊道:“滚出去!我见不得你这一点规矩都没有的人。”

格尔瓦西加站着不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那就随你的便吧!”

他又站了一会儿,用手捻着一缕散落在唇上的粗硬的头发,咧着发青的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然后走出去了,那样子真象一条狗。从此以后,他坚信他的这些作法是有好处的,因此他说话尽可能简短,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彼得·彼得罗维奇则不但躲着他,不和他说话,而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圣母节时,格尔瓦西加也是一副满不在乎,高深莫测的样子。为了准备过节,大家都忙得快累死了,主人吩咐做这做那,人们骂着、争吵着,洗地板,用去污粉擦那些发黑了的沉甸甸的银器、圣像,到门廊上去看肉冻、果冻凝好了没有,一面用脚踢赶那些钻进来的狗,查看刀叉够不够用,点心烤糊了没有,酥麻花炸焦了没有,只有格尔瓦西加心安理得地什么也不干。他皱着眉头,对气得大发脾气的大酒鬼——厨师卡吉米尔说:“小点声,助祭和神甫会气炸肺的!”

“听着,你别喝醉,”彼得·彼得罗维奇正担心首席贵族的事,心不在焉地对格尔瓦西加说。

“我从生下来就没有喝过酒,”格尔瓦西加象对待平辈似地回答说,“我从来对酒没有兴趣。”

过了一会儿,彼得·彼得罗维奇当着客人的面,甚至于颇有点奉承似地大声喊道:

“格尔瓦西!你别走开,你不在就什么也办不成了。”他让全家都听见了他的这句话。

格尔瓦西加彬彬有礼、十分得体地答道:

“请您放心,老爷,不敢擅离职守。”

他从来没有伺候得这样周到,他完全没有辜负彼得·彼得罗维奇当着客人对他的夸奖:

“你们根本无法想象这个大个子说起话来多么没有分寸。他聪明极了,生有一双巧手,能干得很!”

他可万万没有想到!这几句话等于把火星溅到一堆干柴上。祖父听见儿子这番夸奖,他手抓自己长上衣的胸口,突然隔着桌子向首席贵族喊道:

“阁下!赶快向我伸出援救的手吧!我向您,我们的长者,控诉我的仆人!控诉这位格尔瓦西·阿方纳席维奇·库里珂夫!他随时随地在污辱我!他……”

大家打断了他的话,劝止了他,对他百般安慰。祖父气得泪流满面。人们那样亲切而尊敬地宽慰了他,虽然崇敬之中不无嘲笑之处。他终于被说服了,又象孩子似地觉得自己非常幸福。格尔瓦西加严厉地靠墙站着,垂下眼帘,头微偏到一边。祖父看了看他,觉得这高大的巨人,脑袋却小得出奇,如果把头发剪短的话,这脑袋会显得更小,后脑勺会是尖的,因为他后脑勺上的头发特别厚,当时,经过笨拙地修剪之后,他那又粗又黑的头发高高地翘在纤细的脖子上。他常常外出打猎,太阳晒黑了他的脸,风吹皴了他的皮肤,所以脸上有块块粗糙的紫斑。祖父恐怖而不安地瞥了格尔瓦西加一眼,然而却愉快地对父亲喊道:

“好吧!我原谅他!我的亲爱的客人,为此,我三天不能放你们回家。无论如何不能放你们回去,我请求你们,特别晚上不要离开我。天一黑,我就坐立不安,觉得那样寂寞,那样可怕。黑云彩也会上来,听说特罗申森林里又抓到了两名拿破仑党人。我今天晚上一定会死去——请记住我的话吧!马琳·扎杰加早就这么预言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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