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大概不能按时候赶到了,我的皇后!”他兴致勃勃地不知是对娜塔莉娅还是对马说:“不过,既然没有人寻死上吊,也没有失火要赶着去救,……那我也就用不着半路上返回去,对我来说,哥们儿,老爷的马比你的爱吵爱闹的大嗓门儿值钱。”这里他指的是吉米扬,“瞧他伸着脖子喊的那些话,什么‘你当心点!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给我发现了,我会扒下你的裤子揍你的屁股……’咳!当时真把我的肚子都气炸了!就是老爷们也没有扒下过我的裤子……你这黑牙齿的魔鬼能和我平起平坐吗?哼!‘你当心点!’我有什么可当心的?我又不比你傻,不比你笨。要是我高兴,我就溜之大吉不回庄园了,等我把这姑娘送到地方,自己改个名字,谁还能再找到我……我真奇怪这姑娘,伤什么心?唉,她真是个糊涂虫!世界这么大,哪里不能容身呢?遇见有乌克兰盐贩子,或是卖唱的老头子打村口路过,你只要说一句话,立刻就能到罗斯托夫那块宝地了……到了那儿,谁还问你从前姓甚名谁呢!”

这时在娜塔莉娅那个头发被剪光了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个新念头:不上吊了,逃走!马车吱吱嘎嘎地响着,左右摇晃地往前走。叶夫西沉默起来,他牵着马走到广场上的井边去饮水。落日正沉入我们背后的那座修道院大花园的后面。修道院的对面是一座尖柱形的黄色城堡①,隔街可以看见城堡窗子上的金灿灿的灯光。这座城堡的样子又一次激起娜塔莉娅逃跑的念头。对呀!逃走之后不是也能活下去嘛!不过,听人家说:那些卖唱的者头子拐走了小伙子和年轻的姑娘后,会把他们的眼睛用滚开的牛奶烫瞎,然后说他们是残废人,逼他们卖唱;盐贩子会把人拐到海上,卖给坏人……有时,主人还能把逃跑的家丁抓回来,带上镣铐,关进监狱去做苦工……格尔瓦西加说过:坐牢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庄户人仍然是庄户人,不会变成牛马!

①作者用的双关语,尖柱形城堡和监狱是同音词,这里指城堡外形很象监狱,所以娜塔莉娅想要逃走。

城堡窗上的灯光熄灭了,娜塔莉娅的思路也变得混乱了。不行,逃跑比上吊还可怕!这时叶夫西酒兴过去了,他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了。

“咱们是不能按时赶到地方了,姑娘!”他心地平静地说,一面侧身一跳,坐在车边上。

马车上了大路,又颠簸起来,左右摇晃着,轰隆轰隆地驶在石头路上……“最好还是能把车赶回去,”娜塔莉娅不知是这样想呢,还是意识到应该这样做。“回去,快马加鞭地把车赶回苏霍多尔,然后跪倒在主人们的脚下!”然而叶夫西仍然赶着车往前走。房屋后面的星星不见了。前面是白茫茫的空无行人的街道,白茫茫的马路,粉白的房屋,这条街道,这些房屋的尽头就是那座白洋铁圆顶的洁白的大教堂。那天空也仿佛显得苍白、冷漠。在她的想象中,苏霍多尔老家早已遍地露珠了。花园里空气清新而芳馥,厨房上飘着缕缕炊烟①。平坦的田野,银白杨、花园尽头祖传的老浴室,一切都沐浴在夕阳的残照里。客厅里通向阳台的门敞开着,殷红的晚霞映照进来,然而屋角却是阴暗的。室内有一位小姐肤色黝黑、还有些发黄,眼睛也是漆黑的、模样既象祖父又象彼得·彼得罗维奇,她身穿薄薄的宽大的橙黄色丝绸连衣裙,眼睛凝视着琴谱,背对着落日的余辉,不时地理一下她的衣袖,手指有力地弹着淡黄色的琴键。一支奥金斯基②的波洛涅兹舞曲在客厅里回荡,琴声庄严而悠扬,深情而奔放,她好象一点也没有注意站在她身后的那位军官。此人个子不高,面孔黑黝黝的,左手叉着腰,全神贯注,神情严肃地注视着她在琴键上飞速弹奏着的手指……

①炊烟对俄国人来说,能引起思乡之情,来自格里鲍耶多夫的诗句:“久别故乡归来的游子,故国的炊烟也芳香扑鼻。”

②波兰的著名作曲家。

“她有她的心上人,我有我的心上人。”每当遇上这样的傍晚,娜塔莉娅不知是这样想,还是心里意识到这一点。每逢月夜良宵,她的心简直快要停止跳动了,她跑进凉气袭人、遍地露水的花园,钻进发散着牛蒡花湿润浓郁芳香的茂密的荨麻丛里,静静地站着。她在期待着一件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突然成为现实:她希望有朝一日,少爷从阳台上下来,在林荫路上漫步,看见了她之后,就猛然转身回来,快步向她走过来……她将陶醉于幸福和恐惧之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车行驶着,隆隆地响个不停。他们没有出城,原来她想象中的仙境般的城市,实际上却是炎热不堪,恶臭扑鼻的地方。娜塔莉娅惊异而痛心地望着一排排的房屋、院落,营业店铺前的石铺路上来往的红男绿女……“叶夫西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她想,“他老把马车赶得隆隆地响,又是为什么?”

他们驶过教堂,沿着崎岖不平、尘土飞扬的山坡路,经过几家黑洞洞的铁匠炉和几间发着霉腐气味的市民居住的简陋茅屋,向一条浅水河驶去……这时,他们又感到了熟悉的河水的温暖,青苔的清新和傍晚田野的凉爽。这时,对面山上一家铁道拦路竿附近独屋里的灯火已遥遥可见……他们终于走到了开阔地带,过了桥,向着铁道拦路竿驶去。迎面出现的一条空荡荡、白茫茫的石铺路伸向无际的远方,伸向蓝蓝的夜色笼罩着的草原。马一路小跑过了铁路之后,就放慢了速度往前走着。寂静,夜的寂静,天和地都沉浸在这寂静之中。此刻远方传来阵阵如泣如诉、叮叮呤呤的马颈圈的铃声。铃声越来越清楚,宛如有人唱着悲伤的歌,最后,这铃声、三驾马车和谐的得得蹄声和车轮滚过石铺路的隆隆响声都融合在一起了……一个年轻的、临时雇用的车夫赶着一辆三驾马车,车里坐着一名军官,他穿着带有风帽的军大衣,下巴埋在大衣里面,当这辆马车擦肩驶过娜塔莉娅乘坐的马车时,他猛地抬起了头。这时,娜塔莉娅突然看见了军服上鲜红的衣领,漆黑的小髭,和象水桶似的高高的军帽下面的那对光彩耀人的年轻的眼睛……她大叫了一声,晕过去了……一个使她神魂颠倒的念头照亮了她的心:她看见了彼得·彼得罗维奇。痛苦和深情象闪电一样穿透了这个下房丫头脆弱的心,她猛然感到,她永远不能再在他的身边了……叶夫西赶紧拿路上用的木桶,往她那剃光了头发、向后仰着的头上浇了一桶水。

她感到一阵恶心,醒了过来,于是赶紧把头伸向车外,叶夫西急忙用手掌托住她的冰冷的头……

她觉得心里轻松一些,身上有些冷,因为上衣已经湿透了,她仰卧在车上,凝视着天上的星星。吓坏了的叶夫西一声不吭,以为娜塔莉娅已经睡着了,他一面不时地摇着头,一面紧赶着马车。车子颠簸着,向前飞驶。然而娜塔莉娅这个小姑娘却没有感到这些,她只觉得自己的肉体已经不存在了,留下的只有灵魂,这灵魂是那样舒畅、自由,象已经升入了天国一样……

她的爱情犹如童话世界花园中开放的那朵小红花,在这荒凉寂寞的草原上,比起在偏僻的苏霍多尔,更显得圣洁,不可侵犯。她带走了她的圣洁的爱情。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在寂寞孤独时,她将借以驱散她心中的巨大痛苦,重温初恋的甜蜜和欢乐。然后,把她的爱深深地埋藏在她那苏霍多尔哺育出来的心灵的深处,直到她走进坟墓。

◎6

苏霍多尔的爱情故事极不平凡,它的积怨和仇恨也是如此。

祖父之死,害死他的凶手的所作所为,以及苏霍多尔逝去的一切,都是荒诞离奇的。就在娜塔莉娅出事的同年,祖父被害了。那天苏霍多尔正在过一个盛大的宗教节日——圣母节①。彼得·彼得罗维奇请了许多客人,他一直惶惶不安,不知道曾答应出席酒宴的首席贵族是否能来。祖父不知为什么也心神不宁,然而却很高兴。结果首席贵族光临了苏霍多尔。午宴丰盛豪华,客人众多,宾主尽欢而散。这天最高兴的是祖父,可是第二天——十月二日清晨,人们在地板上发现了他的尸体。

①圣母节是俄旧历十月初一。

退伍之后,彼得·彼得罗维奇毫不隐讳地说:他退役是为了挽救赫卢肖夫家的荣誉,为了重整家国。他还直截了当地说:他将不得不亲自管理苏霍多尔庄园的事务。他声称:他应该结识县里最有教养、对他有用的贵族并和他们交往,和其他贵族也保持一定的关系。刚回来那一阵子,他的确准备按自己的安排行事,拜会了许多人,包括一些小庄园主,连他的姑妈奥莉佳·基里洛芙娜都看望过了。她是一个胖得要命的老妇人,患昏睡症,还有用鼻烟刷牙齿的怪癖。到了秋天,人人都已经十分清楚了,彼得·彼得罗维奇掌管了家产,已经大权独揽了。他那副神情,已经不是回家休假的美男子,潇洒的军官,而是一家之长、年轻的地主了。当他感到窘促的时候,也不象以前那样,满脸绯红。他发福了,身体肥胖起来,穿上了贵重的旧式短上衣,秀气的脚登着舒适的红色鞑靼式便鞋,纤细的手指上戴着绿松石的戒指。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不敢去看他那对棕黑色的眼睛,也不知道应该和他谈些什么。他刚回到苏霍多尔的时候,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无论什么事都依他的意见处理,自己整天在外面打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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