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这是农奴对主人的礼节。

◎5

祖父辞世,格尔瓦西加逃走,彼得·彼得罗维奇成家,朵娘姑姑也精神失了常,说自己是至上耶稣的未婚妻,终身侍奉上帝了。娜塔莉娅流放归来后看到,在发生了这一切大小事件之后,人们变得怒目而视,腿上横着鞭子在一起进午餐了。朵娘姑姑发疯和娜塔莉娅被流放,都是爱情引起的后果。

年轻的主人送走了祖父寂寞、闭塞的岁月。出乎一切人的意料,彼得·彼得罗维奇退了伍,回到苏霍多尔老家。他的归来,差点致朵娘姑姑和娜塔莉娅于死地。

她们两人都深深地堕入了情网,而且不知不觉地投入了爱神的怀抱。开始时,只觉得“生活变得愉快一些了。”

刚回来那阵子,彼得·彼得罗维奇把苏霍多尔的生活进行了一番革新,想使旧居呈现一派阔绰、欢乐的景象。他和他的朋友伏依特凯维奇带着一名厨师一起回来的。这位厨师是个下巴剃得光光的大酒鬼。他斜眼看着那些长了一层绿锈的做水晶肉冻儿用的模子和笨重的刀叉,脸上挂着瞧不起人的神情。彼得·彼得罗维奇很想在自己的朋友面前炫耀一番他的富有、豪爽和殷勤好客的气派,然而他象一个孩子那样,一切都做得那么笨拙,那么不得体,不象样子。实际上他确实还是一个孩子。他长得十分娇嫩、漂亮非凡,然而性情却非常尖刻而且残忍。小时候,他仿佛很自信,然而也很容易发怒,动不动就气得满眼泪水,对得罪过他的人总是耿耿于怀,久久不能忘却。

“我记得,阿尔喀吉弟弟,”他回到苏霍多尔的第一天吃饭的时候,说道,“记得我们家里藏有挺不错的红葡萄酒,还有吗?”

祖父涨红了脸,想说点什么,但是他没有敢开口,用手不断地揪着上衣的胸口。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

“什么红葡萄酒?”

这时,格尔瓦西加却蛮横地看了彼得·彼得罗维奇一眼,然后冷笑了一声。

“您大概忘了吧,老爷!”他对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说,一点也不想隐讳他那嘲笑的意思,“您们老爷们自然是不知道怎样处理这些多得不得了的葡萄酒,我们下房的奴仆们就把酒拖了出去,把陈年老酒当葛瓦斯给喝掉了。”

“还有个规矩没有?这还得了!”彼得·彼得罗维奇提高了嗓子喝斥他,气得脸都紫了,“住口!”

这时祖父心情振奋地把话头接了下去,“对,对,彼琴卡①,再给他点颜色看!”祖父兴高采烈地拖着细嗓门喊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完全不能想象,他是多么目中无人,天天挖苦我。我不止一次想过:还不如偷偷地拿个铜棒棰,一下子把他打死算了……真的,我真这么想过!我想拿把匕首在他腰上捅一刀!”

①彼得的爱称。

格尔瓦西加一步不让,立即回敬了他。

“老爷,您要是这么干,那可就犯法了,要判重刑的。”他双眉紧蹙,反驳着,“我的脑袋里也常有一个念头,大概该送老爷上天国了吧!”事后彼得·彼得罗维奇说,这样无法无天的回答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当时因为有外人在座,所以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只对格尔瓦西加说道:“马上滚出去!”然而他又为自己的急躁、有伤体面而羞愧不己,他赶忙向伏依特凯维奇表示了歉意,抬起他那双迷人的眼腈,面带微笑地看了客人一眼。凡是认识彼得·彼得罗维奇的人,对他这一双漂亮的眼睛是久久不能忘怀的。几度寒暑春秋、雨雪风霜,多少岁月过去了,娜塔莉娅一直不能忘记这双眼睛。

她的幸福曾是那么短暂,可有谁料到,这异常短暂的幸福是以娜塔莉娅被流放到索什基而告终的呢?!又有谁知道,这段情思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刻呢?

索什基村至今还在,不过它已易主,属于一个唐波夫省的富人了。村子座落在空旷的平原上。这里有长长的俄式木屋,仓库,用吊杆汲水的井和打谷场,四围都是瓜园。这个村庄和祖父在世时差不多,就是从苏霍多尔去索什基途中经过的那个城市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娜塔莉娅犯下的过失,对她自己来说,也是完全出乎意外的:她偷了彼得·彼得罗维奇一面镶银的漂亮的小镜子。

她见到了这面镜子,觉得好看极了,惊叹不巳,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偷走了①。不过,属于彼得·彼得罗维奇的一切,无不使她惊异,无不具有同镜子一样的魅力。家中丢失了镜子的这几天里,她自己被犯下的罪行吓傻了,同时,象小红花的故事②中说的那样,她被心中的巨大秘密和获得的至宝弄得神魂颠倒。就寝之前,她祷告上苍;让黑夜飞快过去,晨曦迅速来临,因为她觉得这个家苏生了,变得快乐了;自从这位美男子少爷回来以后,新的迷人的事物充满了苏霍多尔。这位少爷服装华丽,擦发蜡,头发梳得光光的,军服上高高的衣领鲜红耀眼,肌肤黑勘黝的,然而却细腻得和小姐一样。就是娜塔莉娅睡觉的过厅上也充满了欢乐。当天空刚露出曙色,她就从作床铺用的大箱子上跳起来,立刻想到的是:在这世界上,她也有了快乐,因为门前有一双轻巧的皮靴等待她去刷,她觉得这样合脚的靴子只有王子才配穿;此外,花园里,在那间已经废弃不用的浴室里,还有一件更加使她欣喜而又恐惧的东西——那面沉甸甸的镶银的双面镜子就藏在这里。当人们还在梦乡中漫游的时候,娜塔莉娅就已经踏着露珠晶莹的野草丛,悄悄地跑到花园尽头,去欣赏她收藏的宝物。她站在浴室门口,迎着夏日早晨炽热的阳光,拿出小镜子照来照去。小镜子使她高兴万分,觉得头晕目眩了,然后她藏起她的宝镜,跑回家去。在整个上午的时间里,她都在伺候她的少爷,然而却不敢抬头看他一眼。为了他,她曾不断地在镜中端详自己,疯狂地希望着:有朝一月,她能够得到他的喜爱。

①俄国民间的一种迷信,镜子可以问卜,如果姑娘用自己心上人的镜子去照自己,可以取得他的爱慕。

②《小红花的故事》是描写一头大熊变成一个美貌青年和一个少女恋爱的故事。

然而,关于小红花的故事很快就结束了,而且是以娜塔莉娅的心灵蒙受了无以名状的羞辱而告终的……彼得·彼得罗维奇亲自吩咐给她剪了光头,穿上最难看的粗糙的衣服,把眉毛描得又粗又黑,把她丑化得不成样子之后,再强迫她去照她偷来的那面镜子。这面镜子曾经照过她心中的秘密,温暖过她的心,使她感受到自己的心灵和他接近了。娜塔莉娅的过失是他亲自发现的,而且给她定了个“偷窃罪”,说是下房小丫头的鬼蜮伎俩。他命令当着全体奴婢下人的面,把穿上了粗糙的劳工服、眼睛哭得肿肿的娜塔莉娅拖到粪车上,发放到遥远的草原上,发放到无人知道、可怕的村庄去受苦。她受尽了凌辱,心灵中所留恋的一切全都被夺走了。她已经知道,在那个村子里她将头顶烈日养小鸡、喂火鸡、看瓜地,被世人所遗忘,在草原上度日如年。那里,白天地平线消失在浮动着的气雾之中,只有酷暑、寂静,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仿佛只能整天鼾睡不醒。然而不行,他们应该去听熟透了的豌豆夹有没有微微可辨的干裂声;在那灼热的地上孵蛋的老母鸡是否已经孵出了小鸡;如果小火鸡在高声地哀叫,要去看看是否有老鹞鹰已经从天上飞下来,在地上投下了它那可怕的暗影;或者,如果人们听到有一种细长的悠悠声,就应该赶紧跳起来出去查看一番……那村里,还有个老太婆——一个乌克兰人,不说别的,单是她一个人已经够娜塔莉娅受的了,因为这老太婆掌握着对她的生杀予夺之权,大概这时候她已经急不可待地等候着给她送来的牺牲品了吧!有一点娜塔莉娅比其他被处以极刑的人强些,就是她还可以寻个机会悬梁自缢。这个念头一路上支持着她走到流放地,自然,她觉得此生此世她将永远在这里受苦了。

在横穿整个县界的路上,娜塔莉娅饱览了一路上的风光。然而她顾不上欣赏这些东西,她只是想,不,大概她只是意识到一件事:此生休矣!因为她所蒙受的耻辱和犯下的罪行是如此重大,使她无颜再偷生人间。暂时她身边还有一个亲人,这就是叶夫西·波杜良。可是,过几天他就把她一手交给那个乌克兰女人,然后再住上一夜,之后,就永世把她抛在异乡,自己回苏霍多尔去了。到那时,她将怎么办呢?她一路上哭得声嘶力竭,后来想吃点东西了。使她吃惊的是,叶夫西并没有认为这一切有什么奇怪。他边吃东西、边和娜塔莉娅聊天,和往常一样,好象并没有发生什么变故。以后,她睡着了,待她醒来,他们已经进了县城。她没有料到城市不但空气那么干燥,令人透不过气来,一点意思也没有,而且还使她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种恐怖和忧伤,仿佛是做了一场说不清楚的梦。以后回想起来,她只记得草原上的夏日炎热异常,这天走过的路都长得永无尽头,此外好象世上就再一无所有了。她还记得有一条用石头铺的街道,车子驶在路面上,发出一种听起来特别奇怪的声音。从远处她就闻到这座县城有股铁皮屋顶的气味。在过往行人休息和喂马的广场上,到傍晚时分卖熟食的凉棚附近就已经没有人了,可是这里依然发散着松焦油,尘土和腐烂了的干草的味道。庄户人的停车场上还留有一小束被踩在马粪里的干草。叶夫西卸了车,把马牵到车前,喂上草料,把被太阳烤得热乎乎的帽子往后脑勺上一推,浑身晒得漆黑的叶夫西用袖子擦了把汗水,就到小饭馆去了。他非常严厉地嘱咐娜塔莉娅要“倍加小心”,如果出了什么事,就死命喊叫,让全广场都能听见。于是娜塔莉娅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两眼凝视着新建起来的教堂的圆屋顶,远远看去,这圆屋顶好象是层层屋舍后面升起的一颗巨大的亮晶晶的星辰。就这样,她一直等到叶夫西回来。过了会儿,他回来了,嘴里嚼着东西,满脸带着酒后欢快的神情,腋下夹着一个白面包。一回来他就动手把马套进了车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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