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矮柜上,打开了窗子。她仍然站着,两手合在胸前。一抹残辉神秘地在天边闪烁,微光射进黑洞洞的房里来。这时,从披着露珠的草原上,远远地传来鹌鹑咕咕的叫声。池塘里一只被惊醒的鸭子报警似地嘎嘎地叫了起来。
“逛去啦?”
“去散步来着。”
“年青人嘛……从前,我们年青的时候,通宵达旦在外面游逛……送走了晚霞,又迎来了朝辉呢……”
“以前的日子过得好吗?”
“好呵……”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保姆,猫头鹰为什么叫呢?”我的姐姐问。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魔鬼快把它抓去了吧!要是能打一枪,吓唬一下也好。一听见它叫,我就害怕,总是想:也许又要降临什么灾难了吧?它把小姐吓坏了,小姐本来胆子就小得要命!”
“她怎么得了这病的?”
“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事:老是流泪,老是哭,没完没了的思念,还能不病吗……后来她开始祷告苍天援救她……可是她对我们这些丫头越来越凶,对下房的小厮们更是厉害得不能说了……”
这时,我们想起了祖先的鞭子,于是,问她:
“这么说,家里过得不和睦吧!”
“哪还谈得上和睦?!特别是你们祖父,他老人家生病多年不管事,待他归天之后,少爷们当了家,加上已故的彼得·彼得罗维奇成了亲,就更糟了。大家的性子都很暴躁,个个都是一团炸药!”
“下人常挨打吗?”
“我们家从来不兴这种办法。我的过失可不算小呵!彼得·彼得罗维奇只不过吩咐用羊毛剪子把我头发剪光,给我穿上了干粗活穿的、难看的袍子,然后,发配到外村去干活……”
“你犯了什么过失呢?”
娜塔莉娅往往并不直截了当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她有时直言不讳,详详细细地给我们讲解,有时突然停顿下来,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在黑暗中,凭她说话的声调,我们知道,她正在愁肠满腹地苦笑着。
“我早就给你们讲过了……就是因为做了那件错事情……那时候,我很年轻,真糊涂……夜莺在花园里唱过歌,歌声召来了罪恶,召来了横祸……呵!谁都知道,那时候,我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
我姐姐温柔地请求她说:
“好保姆,你把刚才的那首诗念完好吗?”
娜塔莉娅局促不安起来。
“这不是诗,是一首民歌……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
“你说谎!你说谎!”
“那,好吧,就背背看……”
她象说顺口溜似地把歌词读了出来!
“‘歌声召来了罪恶,召来了横祸……’然后是重唱,‘花园里夜莺唱着忧伤的歌,歌声召来了罪恶,召来了横祸……夜沉沉,歌断肠,不让痴情的姑娘入梦乡……’”
姐姐鼓起勇气问道:
“你非常爱我的叔叔吗?”
娜塔莉娅痴情地、简短地回答说:
“非常爱他。”
“你天天为他祷告吗?”
“天天祷告。”
“听人家说,送你去索什基村时,你晕过去了,是吗?”
“是晕过去了。我们这些上房里使唤的丫头们是很娇嫩的……受不了这样的惩罚……跟下房干粗活的小厮们不一样!叶夫西·波杜良安排我坐在车上打发我走的时候,我又怕又伤心,人都傻了,……在县城里,因为什么都不习惯,我差一点没死了。我一进了草原,就越发舍不得走了,心里难受得厉害。这时,迎面来了一位骑马的军官,很象他,我喊叫了一声,就死过去了!当我醒过来之后,躺在车上一路想:现在好了,不必伤心了,象到了天国一样!”
“他很厉害吗?”
“厉害得很,愿上帝宽恕他。”
“那么最任性的恐怕还是朵娘姑姑吧?”
“是的,是的。我可以告诉你们:她还去朝过圣呢!我们陪着她,真是受够了罪!她本来应该太太平平地过好日子,到现在都会有享不完的福,可她傲慢得要命,终于疯了……那时,伏依特凯维奇多么爱她呀!瞧这事怪不怪!”
“那么,祖父呢?”
“他吗?他也精神失常了。当然,他也因为出了一桩不称心的事,……话又说回来了,那时候,人们都是烈性子,……不过,那些年头,老爷们并不嫌弃我们下人。常常有这样的事,吃午餐的时候,你们的爸爸处罚了格尔瓦西加,本来也该罚他!可是,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两人又在下房里一块玩起来,丁丁咚咚地弹起他们的三弦琴了……”
“请告诉我们,伏依特凯维奇长得漂亮吗?”
娜塔莉娅思忖了一下。
“我不想说假话,他长得很象个乌克兰人,不漂亮,人很严肃,不爱说笑,性子倔强。常常念诗给你们姑姑昕,常吓唬她说:‘就是我死了,也会来找你,把你带走……’”
“听说祖父也是因为恋爱才精神失常的,是吗?”
“那是因为你们的祖母。这是另一回事了①,我的少小姐!看看我们这幢房子吧,阴森森的连太阳光都很少见,愿上帝与它同在!好,要是不嫌我笨嘴笨舌的话,现在你们就听我讲下面的故事吧……”
于是,娜塔莉娅慢条斯理,声音低沉地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①这里暗指祖母被—个农奴污辱了。
◎4
如果相信传说的话,那末,我们的曾祖父是个富有的人,晚年才从库尔斯克附近迁到苏霍多尔来。他不喜欢我们这块地方,不爱这里的森林,嫌荒郊野岭太偏僻。俗语说:“远古的时候,地面上都是森林”……今天的这条大道,二百年前,也是茂密的森林,人们要走这条路,只能穿林而过。当时,卡敏加河的上游地带即现在的村落、庄园所在的地方,四围的田野、丘陵都在林海之中。然而,到了祖父当家的时候,已经面貌全非了:这里出现了一片依林的宽阔的草原和光秃秃的山坡;田地里种着大麦、小麦、荞麦等作物;大路两旁,稀稀拉拉地栽着树干上有洞的白柳林;顺着苏霍多尔谷地往上走,沟里全是白卵石,原来的大森林不见了,这一带仅剩下一座特罗申树林。当然,那时我们的花园非常漂亮,景色宜人。林荫路很宽,两侧挺立着七十株枝叶繁茂的白桦,樱桃树下荨麻丛生,花园四周生长着茂密的覆盆子树①,丁香,金合欢②,一排排银白杨已经成林了。再往前走,就是和花园连在一起的大田了。我们老家的主房上面覆盖着厚厚实实的草屋顶,因日晒雨淋已经发黑了。房前有一个大院落,长长的、成排的仓库和下人的住房建在院子的两侧。院墙后面,极目望去,是一片绿油油的看不到尽头的牧场和一座隶属于庄园的大村子。村里的人过着贫穷的生活,然而他们却依然悠闲自得,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①覆盆子又名玛林,为一种多年生木本浆果,可制糖酱,亦作药用。
②即洋槐。
“整个村庄都象它的主人!”娜塔莉娅说:“老爷们都是无忧无虑的人,他们不善理财,也不贪得无厌。西蒙·基里雷奇是你们祖父的哥哥,他和弟弟分了家,把又多又好的土地全占去了,世袭领地也都归了自己,只分给我们家索什基、苏霍多尔两个庄子和四百个农奴。后来,这四百人丁中有一半还逃走了……”
祖父彼得·彼得罗维奇只活了四十五岁就去世了。父亲常常说,有一天祖父在花园里休息,躺在苹果树下的地毯上睡着了,突然起了狂风,满树的苹果象下雨似地落下来,他受了惊吓,神经失常了。可是下房里讲的就不大一样了。娜塔莉娅说,我们的祖母是个美人,祖父非常爱她,祖母死后,祖父日夜思念她,终于想疯了,不过那天黄昏时分苏霍多尔也确实有过一场大雷雨。彼得·基里雷奇生着一头黑发,一双温柔而体贴的黑眼睛,背微微有点驼,样子和朵娘姑姑有点相象。他患的不是狂暴性的神经病,所以不吵不闹,就这样直到死,病也没有好起来。据娜塔莉娅说,他的钱多得不得了,不知道怎么花才好。他病后常常身穿老式的花上衣,脚着羊皮软靴,若有所思地、轻轻地在房间里踱步。他常常四下环顾,若是没有人,就迅速地把金币塞进房墙的槲木缝里①。
“这是我留给朵娘办嫁妆的。”当他的行为被人发现时,他喃喃地解释说:“我的朋友,放在这里可靠些……至于以后怎么办理,那就随你们的便了,如果你们不愿意我这样做,我就不往这里放了……”
可是,他仍然继续往墙缝里塞金币。有时他把大厅、客厅里的那些笨重的家具搬过来搬过去,仿佛准备接待什么贵宾,虽然他的邻居几乎从来不到苏霍多尔作客。有时他埋怨没有吃饱,于是就自己动手作葛瓦斯面包渣汤②。他笨拙地把小葱放到木碗里,使劲儿捣碎,把面包渣倒进去,然后把冒着泡沫的葛瓦斯冲进碗里,再撒上一大把大粒粗盐,结果这汤又咸又苦,简直无法下咽。吃过午饭,庄园里的人都不干活,各自寻找自己心爱的角落去好好地睡个午觉,他们午睡的时间很长。这时,连夜里都睡得很少的彼得·基里雷奇就更不知道如何打发这永昼了。他不堪忍受可怕的孤独和寂寞,就到处乱遛达,到处瞎张望。他走进卧室,步入过厅,然后到女儿和其他人的房里去,小心翼翼地去叫醒睡午觉的人们:
①俄式木屋是用整圆木堆积起来的建筑物,内墙不涂浆灰,圆木之间有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