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真的!她不但没有颤栗,脸色也没有变白、或者红润,甚至连眉毛也没有挑起,更不曾咬紧她的嘴唇。
呵,无论欧根怎样仔细看他也不能发现几年以前那个达吉亚娜的任何痕迹。
他很想和她找一些话谈,然而——然而却不能。她问:
他来这里多久,从什么地方?
是否最近看到了他们家乡?
这以后,她以怠倦的神色向丈夫示意,随即飘然离去……
奥涅金简直呆若木鸡。
◎二十
难道这是那个达吉亚娜?
那个和他单独会面的人?
您记得,在我们小说的起头,在那遥远的荒僻的乡村,他曾经激干告诫的热情向她道出一篇高贵的教训。
这难道是她?他至今还有她写的那封吐诉心灵的信,多么坦白、真诚、随心所至,这可是那姑娘……还是个梦?……
呵,那姑娘!在她卑微之时,他曾经无心地轻视过,难道如今竟变成了这样,竟对他又勇敢,又淡漠?
◎二十一
他离开了那喧嚣的人群,独自回到家,忧思重重,又是甜蜜、又是悒郁的思潮久久扰着他,不能入梦。
他醒来时,看见一封来信:
公爵今天有一个晚会请他光临。“呵,天!去会见她!
去吧,去吧!”立刻提笔一挥给公爵写了封恭谨的回答。
他怎么了?他做着什么怪梦?
在他那冷漠怠倦的心里是什么在深深地搅动?
是悔恨?还是虚荣?或者又是那青春的赘疣——爱情?
◎二十二
奥涅金又在计算时刻,他又盼著一天的尽头。
钟敲了十下:好了,他离开家,他飞奔着,他到了公爵门口,来见公爵夫人,他有些颤抖。
达吉亚娜正是一个人待在屋里,于是他们有几分钟一起对坐。奥涅金的嘴唇却迸不出话来,他沉郁,他局促不安,对她的问话结结巴巴,简直不会作答。
他只想着一个固执的思想,他看她也看得目不转睛,她坐在那里,自如而平静。
◎二十三
丈夫走进来,他打断了他们这种不快意的“谈心”,他和奥涅金一起回忆到过去一些胡闹、可笑的事情。
他们笑着。客人们来了。
于是,社交场的刻毒和俏皮开始使谈话活泼起来,一些无伤大雅的胡言乱语也毫不掩饰地当着女主人畅快说出。自然,其间也夹杂严肃的话题、处世的箴言,没有大道理,并不计较分寸,总之,谈笑自如而生动,谁听了都不会感到过分。
◎二十四
这里有典型的时髦士女,京都的才华显贵和名门,还有那必不可少的蠢才,还有你到处碰见的面孔。
这里有戴帽子和插玫瑰花的半老的夫人,紧绷着脸,也有一些少女,那么严肃,从来不透露一丝笑颜,请看那位公使,议论风生,谈着天下大势、各国政情,那个白发洒香水的老头说话爱诙谐,爱俏皮:
那老一套机智固然很出色,但在如今,却有点不合时宜。
◎二十五
请看那位好讽刺的先生,对于一切都爱发脾气:
不是嫌茶里糖放得大多,就抱怨女人们谈吐无趣,男人语调不好,所谈论的小说莫名其妙,两姐妹的花纹字,和说谎的杂志,都令他厌烦,接着诅咒战争,雪天和妻子。
◎二十六
这里还有位普洛拉索夫,真是名不虚传,异常卑鄙,呵,圣浦瑞,为了描画这种人,你已画秃了那枝老笔;
在门口,有一位舞会的大王,和杂志的图画一样美观,红红的面庞象个小天使,穿着紧身衣,沉着、寡言;
还有一位远方的旅客说不出的矜持、骄傲,他那种故意的一本正经使座上的宾客暗中好笑:
他们无言的眼神的交换可已足够使这家伙难堪。
◎二十七
但这一整晚,我的奥涅金却为达吉亚娜占住了心坎:
自然,不是那个怯懦的姑娘,那么爱他,那么单纯、可怜,而是这淡漠的公爵夫人,这从富丽庄严的涅瓦河上移驾而来的难亲近的女神。
呵,世俗的人[你们就象你们原始的妈妈:夏娃。
凡是到手的,你们就不希罕,反而是那条蛇的招唤和神秘的树,使你们向往:
去吧,去吃那一颗禁果——
不然的话,天堂也不是天堂!
◎二十八
达吉亚娜变得多么厉害!
她多么清楚所扮演的角色!
贵胄的仪节虽然繁重,她却多么快地学会做作!
呵,这高贵而冷淡的夫人,这舞会的皇后,在她身上谁还敢找出那柔情的少女?
而他曾使她那么心神迷惘!
为了他,她那少女的心在幽寂的夜里,当梦神还没来翱翔,曾经忧思寸断,对着明月,她悒郁的眼睛曾经幻想:有一天,要和他一同走上生之卑微的途程!
◎二十九
无论老少,谁不服赝爱情?
尤其是青春的稚子之心象春日的田野,对它的风暴和雨露,特别感到欢欣;
在热情的雨里,年轻的心受到润泽,会滋长、成熟,它的内部获得了强烈的生命,展开茂盛的花朵,结出甘美的果实。然而,如果我们蹉跎了光阴,转向暮年,热情的足迹却会带来凶兆,有如凄冷的风雨,在秋天,会把一片草地变为沼泽,周围的树林也随着剥落。
◎三十
丝毫没有疑问:唉,这一回欧根和稚子一样,爱得发狂,整日整夜,只有达吉亚娜占住了心,令他郁郁地向往。
理智的谴责他毫不理会,她那门口和明亮的前厅成了他每天必到的地方。
象个影子,他把她跟定,他会很快乐,只要有机会给她披上毛皮的披肩;
或者他那炽热的手,偶尔碰到她的手;或者走在前面替她把一群仆役挥开;
或者给她拾起了手帕。
◎三十一
呵,尽管他怎样鞠躬尽瘁,她却从来也不注意他:
她应付自如,当着客人,看他来了,说上两三句话,有时侯欠欠身,表示欢迎,有时候简直睬也不睬。
她一点也没有卖弄风情——
自然,上流社会得讲究正派。
奥涅金开始憔悴,苍白,而她呢,不知是毫不同情还是没有觉察。人们恐怕他也许就要染上痨病,他们把他送到医生那里,医生都劝他到温泉休息。
◎三十二
但他没有去,他早就准备和他的祖先赶快团圆。
达吉亚娜仍旧无动于哀(您知道,女人就是这般)。
而他也固执地不肯罢手,仍旧怀着希望,照样殷勤。
呵,真是比健康的人还大胆,他以病弱的手,给公爵夫人终于写了一封热情的信。
虽然,他知道,书信并没有什么功效,然而内心的痛苦已经使他再也不能承受。
这下面就是他的书信一字不移,我来抄给您。
(奥涅金给达吉亚娜的信)
我知道,这悲哀的内心的表白一定会使您感到不快、我能预见您那高傲的眼神会露出怎样刺人的轻蔑!
真的,我还能希求什么?
我响您吐诉能有什么目标?
也许,这不过是自寻苦吃,徒然惹来您的恶意的嘲笑!我们过去偶然结识了,我曾看到您的柔情的火花,我踌躇,不敢过于相信:
我不愿意让自己心猿意马,独身生活固然令人厌烦,然而我还不肯把它放弃。
还有,连斯基的不幸的牺性也终于使我们各自东西……
于是,我心上珍贵的一切都被我一一从心里割舍,从此孑然一身,无所牵桂。
我想:我要以自由、淡泊,代替幸福。可是,天!我错了,我是受了怎样的煎熬!……正相反:必须时刻看到您,到处跟着您,寸步不离,把您的笑靥、您的凝眸,都一一收在我痴情的眼里,必须不断聆听您的声音,让灵魂渗透了您的完美,必须受您的折磨,在您面前消殒:
呵,幸福地死……死也没有后悔!
我却没有那福分:为了您,我随处奔波,胡乱度过;
时光在飞驰,我应该珍惜,命运给我的限期已经不多,但我的日子却无聊地逝去。
呵,岁月成了沉重的负担!
我知道:我的生命不会很久,但假若可以延长它的期限,必须是这样:每天早晨我能知道下午就和您相见……我恐怕:这一片卑微的陈辞也许,您会以严厉的眼色看做是可鄙的欺骗、狡诈——
我或许要听到您的谴责。
呵,假若您知道,爱情的渴望正在怎样地折磨着我:
烈焰在燃烧,必须以理性时时去压制那血液的沸腾。
一方面,我渴望在您脚前流着泪,抱住您的双膝,向您吐诉一切:恳求、忏悔、埋怨,一切和一切,倾泻无遗,然而,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在神色和话声中装出冷淡,望着您,眼里做出笑意,若无其事地和您对谈!……可是,随它去吧!至于我,我已经无力和自己做对。
一切已经注定:我把自己交给您,并且听从命运的支配。
◎三十三
信发出了,却没有回答。
他接着写了第二信,第三信,也仍旧杳无音讯。有一次他去到一个晚会,刚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