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儿,日子阴暗而短促,那儿的人民对死不觉痛苦。——彼特拉克。

◎一

奥涅金一旦发觉:连斯基已经走了,而且他的报复相当成功,于是沉思地坐在奥丽嘉身旁,又为无聊所苦。

奥丽嘉也随着打起呵欠,她的眼晴不断地搜寻连斯基,而这不停的八人舞象是沉重的梦,使她不宁。

舞终于停了,人们去晚餐。

接着该就寝:客人的床从门口直摆到女仆的下房。

大家闹了一天,都需要一个平静的梦。只有欧根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睡觉。

◎二

一切静下来:在客厅里肥胖的普斯嘉科夫夫妇沉睡着,打着鼾声,格渥斯金,布扬诺夫,被杜式珂夫和符连诺夫。身体不算好,睡在饭厅里,用椅子当床,还有蒂凯先生,戴着旧睡帽,穿着绒毛衫,倒在地板上。

在达吉亚娜姊妹的卧房,姑娘们都己经堕入梦乡,只有达吉亚娜一个人没有睡,悒郁地倚在窗前:

月光映出了她的身影,她遥望着田野的幽暗。

◎三

奥涅金的意外的造访,他的目光的刹那的柔情,他和奥丽嘉的厮混多奇怪!

这一切都使她深深不宁。

无论怎样去想,她不能理解他。一种忌妒的怀想苦恼着她,仿佛是冰冷的手死死地压在她的心上;

仿佛她面临无底的深渊看去黑黝黝,水声喧响……

“我就要毁灭了,”她暗想,“但是,为他而毁灭我却甘心。

我不想埋怨:那有什么好处?

他本来不能够给我幸福。”

◎四

快说吧,快说吧,我的故事!

一个新人物向我们呼唤。

离开克拉斯诺格列(连斯基所住的乡村)有五俄里远,在那宜于哲人的幽静里,住着一个(如今还很健旺)沙列茨基,好惹事的“大炮”。

他曾经是赌棍的酋长,酒店的喉舌,浪子的头目;

但是现在,他却和蔼可亲,他主持着一个单人的家庭,是个好地主,可靠的朋友,甚至是一个诚实的人:

谁说我们这时代没有改进!

◎五

在以前,世人都异口同声赞誉他的恣意的蛮勇:

的确,他能够在五丈以外:

用枪瞄准,百发百中。

据说,有一次,在战场上,他醉醺醺地,比一切省兵都得意洋洋,却一个跟斗从加尔梅克马上跌进泥泞。

立刻,法国人把他捉了走做了俘虏:多珍贵的抵押!

◎六

象是雷古尔,荣誉的象征,他愿意自动地戴上铁枷,只要在维利,每天早晨,他能够欠帐喝它三瓶。

他常常和人们开玩笑,他知道怎样让傻瓜上钩,聪明人也往往受他的骗:

他会明着或暗地给人苦头。

虽然,有时侯,连他自己也受到捉弄,闹得很窘,有时侯,因为施展诡计他受到人们一顿教训。

他会兴高采烈地和人争辩,他的答复有时候尖刻,有时侯愚钝,全靠随机应变:

他会斟酌情形,吵嘴或沉默。

有时候,他会使年轻的朋友彼此不和,任他们去决斗或者,使他们不得不和解。

◎七

为了明晨白吃一顿饭,然后呢,暗地里编些笑话,把他们说得不值一钱。

可是,时光不再!青年的猛勇(还有它另外一种恶作剧:

爱情的梦)一去而不返了。

前面说过,我的沙列茨基终于隐居起来,在槐树和樱花下,避开了人世的风暴。

他象一个圣贤那么逍遥,象是荷拉斯,他种种白菜,养养鸡鸭,就这样打发日子,也间或教儿童几个生字。

◎八

他绝不愚蠢,我的欧根如果说对他的心没有好感,却爱他的谈锋,爱听他对大小事情的清醒的意见。

他常常来造访,也还受到欧根的欢迎。因此,那天早晨欧根一点也没有诧异看见这个客人前来访问,他向主人寒暄了一阵,忽然把话中断,两只眼笑眯眯地望着奥涅金,接着交给他诗人的书信。

欧根拿着信走到窗前,默默无言地看了一遍。

◎九

那岂不又痛快,又高贵:

将一封挑战书投给对手?

连斯基礼貌地、冷静地约请他的朋友和他决斗。

奥涅金丝毫没有迟疑,凭一时的冲动,立刻向送信的差使简短地说:

“我随时都可以应召前往。

沙列茨基立刻没话可说,站起来:他不愿一意再坐下去,家里很多事还得他料理。

他走了。剩下了欧根一个人,在屋里想来想去,他对于自己很不满意。

◎十

当然啦!他批评别人向来严厉,现在把自己私下里审判一遍,他发现有很多事情自己没道理。

首先,他不应该在昨晚随意捉弄初恋的热情;

其次,即令诗人的举止有些愚蠢,然而他的年龄才十八岁,难道不该原谅?

他既然一向从心里喜欢他,就不该这么小器,不该象个暴躁的小儿动辄打架,而该象个成人,爱惜名誉,做事有分寸。

◎十一

他尽可直接向他表明——

而不必象野兽一样暴怒,他如果以赤诚相见,年轻的人自然解除武装,心悦诚服。

“然而晚了,时机已经飞逝……

这个老打手——他心里想——

为什么他在这里插了一脚?

他奸滑、饶舌、随意诽谤……

只该报以蔑视;但愚蠢的人却会叽叽咕咕,传为笑柄……”

呵,“公众的意见!”这就是我们的偶像,美名的来源!

我们的世界就在这上面旋转!

◎十二

诗人在家里等着答复,心怀着愤恨,焦躁不宁,好了,请看他的夸口的邻居得意洋洋地带来回音。

我们的忌妒儿多么高兴!

他一直恐怕不能邀到那个坏蛋,怕他随便找个借口笑一笑,耸耸肩,就逃开了正对胸膛的那支枪口。

现在,一团疑虑都已消散:

无论如何,明日破晓以前他们都要去那个磨坊扣上枪,拚个你死我活,让子弹钻进大腿,或者前额。

◎十三

对于水性杨花的奥丽嘉愤怒的连斯塞越想越恨,在决斗前,他不愿意见她。

他坐着:看看太阳,看看时辰,而终于,挥了一挥手——

怎么,他已经来到女邻的家。

也好,他想用自己的造访让奥琳嘉(原注:奥丽嘉昵称)感到惊悔交加,然而,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奥琳嘉还和以前一样看见我可怜的诗人,立刻从台阶上跳下,象风吹的希望,活泼,嬉笑,满面高兴,和从前没有一点不同。

◎十四

奥琳嘉一见他,就问道:

“为什么昨晚走得那么早?”

诗人的心里异常纷乱,默默地,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对着这么明亮的眼晴,这么温柔、单纯的举止,又是这么活泼的心灵,他的忌妒、恼怒,一古脑儿消失!

他望着,充满甜蜜的伤感,他看到自己还是她的情人,便不由得有一些悔恨,他颤抖,想要求她原谅,但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呵,他感到幸福,心在欢跳……

◎十五~十七

在他可爱的奥丽前面连斯基又变得沉思、忧郁,因为他想到昨天的事情,但却又不敢和她提起。

他想:“我要作她的救主。

我不能容忍道德败坏的人用魔火、阿谀和叹息,引诱和欺骗年轻的心。

我不能让那可鄙的毒虫随意侵蚀着百合花梗,这朵小花才活了两个早上,我不能让它半开就萎黄。”

这一切都指明了:朋友,应该去和友人决斗。

◎十八

假如他知道怎样的伤痛在灼着达吉亚娜的心!

假如达吉亚娜预先知道——

呵,只要她知道:明天早晨连斯基和欧根这两人就要为坟墓的阴影争吵,那么,也许,她的爱情会使两个朋友言归于好!

然而,还没有人,即使偶然地看到她内心潜伏的情热。

奥涅金对一切保持沉默,达吉亚娜只在暗地里伤心,也许,只有乳妈能够猜到,但她却又不够机灵。

◎十九

整个晚上,连斯基心神不宁,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又高兴,然而自古以来,凡是缪斯宠爱的人,谁不这样任性?

他皱着眉,坐在琴座上,才弹了几节曲子就打住。

继而,他两眼望着奥丽嘉低声说:是不是?我很幸福!

但是天晚了,该走了,他心里充满了忧思,异常沉重。

当他和少女告别的时候,他的心象被割裂似的痛。

她注视着他:“您怎么了?”

“没有什么,”——说完便走掉。

◎二十

他回到家里,把手枪察看了一遍,又放回匣里,然后换下衣服,在烛光下翻开了席勒的诗集。

然而他沉郁的心却不安闲,只有一个念头反复盘旋:

奥丽嘉,说不出的美丽,他总是看见她在眼前。

符拉狄密尔于是合上了书,拿起笔,用铿锵的诗句滔滔不绝地表达了心怀——

尽是些爱情的胡言乱语。

接着,他热情地朗诵一回,象是捷里维格在席间喝醉。

◎二十一

这些诗偶然保存下来,谁要看,它就在我手边:

“呵,你飘到哪里,哪里去了,你呵,我的金黄色的春天?

明天为我准备下什么?

我的眼晴向着幽深的黑暗枉然去寻索:算了,算了,命运自有公正的决断。

那一箭是否将把我射倒,还是从身旁飞惊而过?

怎样都好:无论是睡,是醒,都有一定的时限,不容逃躲。

我祝福那充满忧烦的白天,但黑夜的莅临也值得欣羡!

◎二十二

“明天早晨将露出曙光,绚烂的白日普照大地,而我,也许我踱入黑暗,独自去领略坟墓的秘密。

忘川的迂缓的浊流将吞没一个年轻的诗人的痕迹,整个的世界会把我遗忘,然而你,呵,美丽的少女,你会不会来洒一滴清泪在这抔土上?你会不会想:

他爱过我,是为我他献出了多难的生命的黯淡的曙光!……

呵,亲爱的朋友,我的伴侣,来吧,来吧,我是你的!……”

◎二十三

他的诗行异常阴沉、悲凄,(我们常说:这是浪漫主义,虽然这里,我一点不觉得它是这样。可是有什么关系?)

他很疲倦,在破晓以前,终于把他沉重的头垂下在“理想”——一个时兴的字上,安静地睡了。但只一刹那。

他刚刚堕入朦胧之中享受安憩的梦,他的邻居就走进了静谧的卧室,大声把他唤醒:“快起,快起!

已经六点多了,快点动身,奥涅金一定在等待我们。”

◎二十四

然而他没有说对。这时侯欧根正在昏沉的梦中。

虽然夜影已经逐渐稀疏,公鸡也已啼唤过长庚,奥涅金却只是沉睡不醒。

太阳升得很高了,而突然飞过一阵风雪,耀眼的雪花,在空中飞舞,盘旋,但欧根还是拥在床上恬适地睡着,做着美梦。

最后他醒了,把床帐两边分开,向外一望:呀,原来早已经过了时侯,他应该赶快就离开家。

◎二十五

他匆忙地摇铃。他的男仆法国人吉罗立刻跑到屋里,给他拿过来拖鞋和长袍,还有雪白浆硬的衬衣。

奥涅金匆忙地把衣服穿好,随即吩咐仆人,要他准备好一切跟自己出去,并且要带着手枪和木匣。

快速的小雪橇准备好了,他坐上,立刻向磨坊飞奔。

到了地方。他吩咐仆人:

拿着列巴若号精制的手枪,随在身后乡;橇上的马拉到田野,拴在两棵橡树下。

◎二十六

连斯基将身子靠在水堤,他早已等得很不耐烦;

沙列茨基——我们乡间的工程师,正藉此端详着磨盘。

奥涅金走过来,表示歉意。

沙列茨基却异常惊诧:

“怎么,你的副手在哪里?”

在决斗上,他是个专家和学究,讲究艺术和方法,他绝不能容忍一个人用随意的方式给人打倒,而必须遵守严格的条文。

他多么珍惜它古老的传统(这件事很值得我们歌颂)。

◎二十七

“我的副手吗?”欧根说:

“这里就是:我的伙伴吉罗先生。对我的选择我想不会有什么意见。

他虽然没有什么地位,但却是个正直的人。”

沙列茨基咬了咬下唇。

接着,欧根向连斯基说:

“怎么,开始吗?”“好吧,请。”

连斯墓说完,他们两个人便直走到磨坊的后身。

这时,在远处,我们的沙列茨基和“正直的人”在郑重地会谈;

两个仇人站着,目光暗淡。

◎二十八

呵,仇人!杀戮的狠毒把他们分开才有多久?

曾几何时,他们曾共享悠闲,共饮食、共操劳、气味相投,多么友善!而现在,恶毒得他们象是世代的仇敌,仿佛是在一场可怕的迷离的梦中,他们不言不语给彼此预备了残酷的死亡……

呵,当他们的手没有染上彼此的血,难道他们不能笑一笑,重新言归于好?……

但上流人物都重视虚荣,在争吵上最怕人耻笑。

◎二十九

手枪拿出来,闪闪发亮。

撞针铿锵地碰着杵条,子弹装进了光滑的枪膛,咔嚓一声,板机已经扣好。

接着,火药象灰色的细流缓缓地洒到枪盘里。

牢牢嵌着的齿形的火石给扳在上方。吉罗迷惘地在附近的树桩后,呆呆伫立。

两个仇人都脱掉了斗篷,沙列茨基以出色的精密量出了三十二步,并且领着两个朋友各站在一方,每个人的手里拿着手枪。

◎三十

“好了,往前行进!”

两个仇人还没有举枪,平静、冷酷,每人都以坚定的步履往前整整迈了四步,呵,迈上了死亡的四道石级。

首先,欧根一面不停地向前行走,一面开始把手枪静静地举起。

看,接着他们己经又走了五步,而连斯基把左眼眯细也正要瞄准——但立刻砰的一声,欧根已经射击……

这一声是末日的钟响,诗人无言地松开手枪。

◎三十一

他以手轻轻地抚着前胸,倒下了。他迟滞的目光表明着死亡,而不是苦痛。

这好象是雪球在山坡上一面给太阳照得银光闪闪,一面缓缓地滚落,倏忽不见。

奥涅金全身一阵冰冷,立刻跑到连斯基面前,看望、呼唤他……但有什么用?

他已经完了。年轻的诗人就这样早早地结束了一生!

美丽的花呵,还当生命的清晨就已在暴风雨下摧毁,凋落。

呵,永熄了,神坛的火!

◎三十二

他静静地躺着,他的前领呈现异样的怠倦和安详,他的胸膛已被子弹洞穿,血从伤口流出,冒着热气,呵,不过是一刹那以前,在这颗心里,灵感在波动,它有的是希望、爱情和仇恨,生命在跳跃,血在沸腾!

而现在,象是无人居住的一所房屋,一切都幽暗,沉静:

百叶窗关闭了,窗玻璃也涂着白粉。女主人已经去了。她在哪里?只有天知道,就连踪迹也无法寻找。

◎三十三

用大胆的讽刺挑敌人的错,自然很开心,你看他多么执拗:他真似一条蠢驴,一肚子气愤,却不自主地对镜子瞅瞅,而羞于承认自己的尊容。

更开心的是:假如他脱口叫出来:这正是我的面孔!

但尤其好的是:不声不响给他做好寿终正寝的棺木,而你高贵地、居于远方,悄悄瞄准那苍白的前额;

但是,若真的把他送回老家,对您的胃口恐怕也不适合。

◎三十四

您会有什么感觉,假如您用手枪打死了一个年轻的朋友,只因为喝了酒他出言不谦逊,或者神色有些凌人,或由于别的小事惹恼了您。甚至一阵激昂他愤怒地,傲然不顾地邀您决斗。请问您心上有什么感想,假如您看见他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他的额际死亡在盘旋,而他的全身逐渐僵冷?

当他默默地,再也听不见您对他的绝望的呼喊?

◎三十五

欧根紧紧地抓住手枪瞧着连斯基,从内心感到悔恨的啮咬。“唔,怎么?”

邻居看了看:“已经打死了!”

打死了!……这可怕的叫声立刻使奥涅金全身颤抖,他赶紧走开去叫唤人。

沙列茨基把僵硬的尸首小心翼翼地放上雪橇,他就带着这可怕的宝物住家驰去。马儿嗅到死人的气味,喷着鼻气,撕扭着,马衔全是白沫,随即象飞箭似地驰去。

◎三十六

朋友,你们在为诗人难过:

那欢愉的希望的花苞还含蕊未放,那青春的彩色还没有向人间照耀就已枯萎了!哪里还有那炽热的激动,远大的追求,那青春的思想和情感又崇高、又大胆、又温柔?

哪里还有狂飙似的爱欲,对于知识和工作的渴望,对于耻辱和罪恶的警惕?

还有你呢,深心的冥想?

你呢,神圣的诗的意境?

和不平凡的生活的幻影?

◎三十七

连斯基也许会造福于世,甚至会博得广大的声誉,他的已经沉寂的琴弦也许会在遥远的年代里仍旧不断地铮然而鸣。

也许,这世界的最高赏赐正在等着他前去摘取,但他殉难的圣者的影子从此带走了神圣的秘密。

而对于我们,呵,沉寂了……

他那令人欢愉的歌声,世代的歌颂再不会传到他的耳鼓里,一道黄泉隔断了万民对他的礼赞。

◎三十八~三十九

但也许,那等待着诗人的竟是庸庸碌碌的一生:

青春的时代倏忽逝去,他心灵的火随着变冷。

他也许改了许多,和缪斯终于分了手,结了婚,一件长棉袍,一顶绿帽子他很幸福地住在乡村。

也许他知道了这就是生活:

吃、喝、感觉无聊,渐渐发胖,四十岁得了风湿,身体衰弱,终于一病不起,倒在床上,被医生,子孙、哭泣的老妇环绕着,就这样把一生结束。

◎四十

然而无论你怎样猜想,亲爱的读者!我们的诗人,这多情的少年,沉郁的梦幻者,却已在友人的手里丧命!

剩下了一抔黄士,留在诗人曾经居住的村落的左首,那里有两棵松树根须交缠,在树下,一条细小的河流曲折地流入附近的山谷。

农人喜欢在那里休憩,有时候,割禾谷的农妇把金属的罐子浸入河水,那儿,在河岸的浓荫下,你可以看见简单的墓碑。

◎四十一

在碑下(当春天的细雨蒙蒙地淋着田中的谷物)牧人一面编织着草鞋,一面唱着伏尔加的渔夫。

有时侯,来乡间度夏的城市的女郎,独自一个在田野里骑着马飞奔。

假如她是从这里经过,她会停下马,立在碑前,一手拉紧皮缰,另一只手把面纱轻轻地撩到一边,用匆促的一瞥,读过了简短的墓铭——她的眼睛会为多情的泪水所迷蒙。

◎四十二

于是,女郎沉湎在深思里,骑马缓缓地在田野行进。

她会不自觉地、长久地感叹着连斯基的命运。

“奥丽嘉怎样了?”她会问:

“她的心可是长久地悲戚,还是泪眼很快就擦干了?

她的姐姐如今在哪里?

还有他,那遁世的怪客,时髦女郎的时髦的仇敌,他在哪里,那个忧郁病患者,那杀死青年诗人的家伙?”

呵,亲爱的读者,请等一等,我就会对您细细解说。

◎四十三

可不是现在。我虽然真心喜爱我的主人公,我虽然终归要把他提起,但现在,他却不在我的心中。

年岁大了,使人日益接近刻板的散文,把轻佻的韵律渐渐吓走。而我——唉,我承认:

我和缪斯己没有那般情意。

我的秃笔已不再尽情地一页一页飞快地涂抹;

却有另一种遐想和忧思更冷静、更严肃——每当我或独处,或在欢闹的人群中,它总在侵扰我心灵的梦。

◎四十四

我听见了一些新的愿望从心里呼出,感到新的悒郁。

过去的希望已经不再来了,我感叹旧有的哀愁的逝去。

呵,春梦!春梦!你在哪儿?

哪里是(为了押韵)你的甘蜜?

难道我们灿烂的年华终于凋谢了,真的?真的?

难道事实竟是如此:

还没有等我唱一句哀歌,我的生命的春天已经消逝(我以前的诙谐竟成了事实)?

难道青春真的不再回返?

而我的年龄很快就到三十?

◎四十五

是的,生命的下午来了,我知道,我必须承认。

那么,让我们友好地告别吧,噢,我的飘忽的青春!

我感谢你给我的欢乐,那忧郁、那可爱的痛苦,那狂飙、喧哗和宴饮,为了你带来的一切礼物,我感谢你。无论是静怡还是狂乱,你所有的日子已使我享尽了个中情趣。

好了!我的心已澄澈、平静,我要卸下往日的重负,让自己走上新的旅程。

◎四十六

让我回顾一下,别了,庭荫,是在你的幽寂里,我的热情和疏懒的日子悄悄流去了,也逝去了沉郁的心灵的梦。

而你,呵,青春时代的灵感,来吧,请再燃起我的想象,请让我困倦的心重新醒转,请常来到我的一隅翱翔。

不要看着诗人的心变冷,不要让他变得残忍、庸俗,终于和化石似的僵硬:

因为世俗的欢乐只令人麻木;

而你和我,亲爱的友人,却一向在这滩死水里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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