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花天酒地的老手如今退了场,闭门家中,却忽然动了写作的念头。

拿起笔来,打了个呵欠:

正经的工作也使他厌烦。

写了半天,还是毫无结果,因此,他还没有当上文会会员,傲慢的文会我不能说错,因为我也是其中一个。

◎四十四

就这样,又无所事事地闲荡,灵魂里仍旧感到空虚。

奥涅金的雄心值得人夸奖:

他忽然想到了“开卷有益”。

一架子的书,分门别类地看,他读着,读着,毫无兴味。

不是信口胡诌,就是谎话连篇,有的没头脑,有的没心肺,本本是俗套,一切囿于成见,新曲不过是老调的重弹。

越读越腻,于是他打住,让一架子书,在灰尘里安睡,前面遮上了永诀的幢幕,和女人一样,从此不再理会。

◎四十五

交际场上的繁文和褥节我也同样地不能忍受,和他一样,也把浮华谢绝,于是我们变成了朋友。

我爱他的沉思的味道,他那毫不做作的怪癖,他有冷静而敏锐的头脑,我怀着愤慨,他有些悒郁。

我们都经历了情海的浮沉,而且厌倦了生活这舞台,我们的心早已烧成灰烬,就在生命之晨,已在等待:

或是人世的恶意的欺凌,或是命运的盲目的安排。

◎四十六

只要谁生活过,又能想一想,他就会冷冷地藐视世人,只要谁有感情,过去的幻象怎能不烦扰他的心神:

住事的回忆,带着悔恨,是一条毒蛇在心里噬咬,你怎能再有美丽的憧憬?

就是这种种,每次提到都使我们谈得更契合。

奥涅金的口吻有些刻薄,起初令人不安,但后来我也就听惯他那种针贬,那俏皮的机智暗含着愤慨,他的笑语里一半是辛酸。

◎四十七

常常,在安静的夏夜,当涅瓦河上的天空柔和而透明,清光如泻,而愉快的水面的明镜还没有映出狄安娜的面影,我们一面以默默的呼吸把夏夜的幽香恣意啜饮,一面想起了往日的艳绩,那遥远的恋情又兜上心头,令人既伤感而又忘忧。

仿佛一个梦中的囚徒越出监牢,踱入绿色的森林,我们随着幻想的飘浮游进了年轻的生命的早晨。

◎四十八

欧根住住倚着花岗石栏默默无言地望着河流,象一个诗人描绘的那般,他的心充满了哀愁。

四周静悄悄,偶然响起岗哨彼此传呼的声音。

突然马车得得地打破沉寂,从遥远的市街传来回音。

也有时,一只小船摇着桨划过眼前沉睡的水面:

那角笛声和豪迈的歌唱:

吸引着我们,逐渐渺远……

自然,有时侯,我们也歌吟塔索的诗行,更令人忘情!

◎四十九

呵,亚得里亚海的波涛!

呵,布伦泰河!我多么渴望看见你,并且再涌着心潮听你迷人的声音荡漾!

那声音,对于阿波罗的子民是多么亲切、神圣!我已经从阿尔比安骄傲的竖琴把你的乐声听了又听!

我愿意在意大利,尽情地享受它温柔的、金色的夜晚,在神秘的画艇跟威尼斯少女一会沉默,一会儿会心地闲谈,我的嘴唇将向她学习彼特拉克和爱情的语言。

◎五十

可到了我的自由之时?

自由!自由!我不断向它呼喊,我在海岸徘徊,等待天时,我招呼每一只过路的船帆。

什么时侯我才能获得自由逃上那茫茫无际的海路,站在风暴里,和巨浪搏斗?

去吧!离开这乏味的国度和险恶的气候,我要浮过南海的浪涛,在我的非洲的赤热的天空下,想着俄国。

我将为它沉郁的土地叹息:

是在俄国,我爱过、痛苦过,是在那儿,我的心早已埋去。

◎五十一

我和奥涅金原来的意图是同到遥远的异邦游历,但命运由不得我们作主:

转瞬间,我们已各自东西。

奥涅金的父亲忽然去世,留给他一群无餍的债主。

他们围住了他,各有说辞和智谋,使他难以应付。

但奥涅金却能乐天知命,索兴将财产交他们处理。

因为他厌恶纠缠到法庭,何况这遗产并不在他眼里:

也许因为他早就算定年老的叔父要一命归西?

◎五十二

果然,不久他忽然接到总管的告禀,打开一看:

叔父卧病在床,不会久了,很想在死前和他会见。

欧根读过了这告急的信,立即坐上释马车,刻不容缓,为了财产飞快地驰奔。

但走了不久,又在打呵久;

因为他想到:这事够无聊,他必得虚情假意,唉声叹气,(这,我在小说开头已提到)。

然而,等他奔到叔父的村里,却看见叔父正要进棺材——

等着入土,了却生命的宿债。

◎五十三

他看见院内满是听差,还有吊丧的朋友或世敌,都从四面八方特地赶来,谁不喜欢参加个葬礼?

死人埋过了,宾客和神父高高兴兴地坐上了酒席,吃过,喝过,好象办完正务,这才郑重告别,各自回去。

于是,我们的欧根就当上庄园的主人:河水、酒坊,树林和田野,都归他支配。

这浪子虽然是放荡成性,却也高兴生活换个口味:

现在,他要试试另一条途径。

◎五十四

头两天,一切都新鲜不同,他好奇地望着寂静的田野,他爱那茂密的丛林的幽冷,和小溪的清波的喋喋。

到第三天,兴致大为减少:

看着树林、田野、丘陵的起伏,他就想着应该去睡觉。

而这以后,他完全清楚:

尽管没有诗文和牌戏,没有大街,府邸、舞会和宴饮,乡村的生活也令人厌腻。

就在这里,“悒郁”这毛病象是影子,或忠实的发妻,也守着他、追着他、把他跟定。

◎五十五

平淡的生活是我的理想,乡问的幽静对我最适合,我的琴声在这里才最响亮,幻想才飞扬,梦境才蓬勃。

我愿意享受恬适的闲情,无忧无虑地在湖边漫游,“无所事事”是我的座右铭,就是它,每当早晨醒来后,把我一天的日程规定出:

要少读书,多多地睡眠,浮世约虚名任由它飘忽,我要的只是舒适和懒散。

过去那些年,可不是如此我度过了幸福的日子?

◎五十六

呵,田野、乡村、闲暇、爱情和鲜花!多么令我神往!

我愿意随时向人指明:

奥涅金和我并不一样。

假如聪明的读者已经暗笑,或者哪一个巧妙的诽谤者牵强附会地把我和他对照,而从这里看出了我的性格,我请您,看在上帝的面上,别再说吧:象骄傲的拜伦,我是在涂抹自己的肖像——

仿佛我们绝不会写别人,每写一首诗,它的主人公必定就是作者的自供。

◎五十七

一般诗人,顺便提一句,都喜欢沉入爱情的冥想,和他们一样,我常常地在梦中看到美丽的形象。

于是就在深心里珍藏那些飘忽的记忆和印痕,然后缪斯使她们活跃纸上:

萨尔吉尔河边的女囚人和那山恋的女儿,我的理想,就这样化成了无忧的歌唱。

最近,我的朋友,你们不断这样问我:“你的琴是为了谁而发出歌吟?那群忌妒的莺燕那一个引动了你的感喟?

◎五十八

“是谁的顾盼激起了灵感,用柔情酬答了你的歌声?

你的诗句沉郁而又缠绵,究竟是把谁永恒地歌颂?”

呵,朋友!实则并无其人!

我爱过,爱情的剧烈的痛苦不停地煎熬过我的心。

有一种人,我时常羡慕:

他把旋律的热狂织入悲哀,越是痛苦,他的诗就越工整,他不但宣泄了自已的心怀,而且是继承彼特拉克的传统获得了诗名。然而我却爱得愚蠢,爱得沉默。

◎五十九

爱情逝去了,出现了缪斯,昏迷的神志开始清醒。

这时,我才又舒展,想编织思想、情感和迷人的乐声。

我写着,但内心已不复悲伤,我的笔茫然地停在中途,就在那诗句中断的地方女人的头脚一概画不出。

谁能让死灰重新燃烧?

我已经没有泪,只有悒郁,而那残余的心灵的风暴也很快、很快就要乎息:

是在这期间,我摊开稿纸,想写它一篇二十五章的诗。

◎六十

全篇的计划粗具规模,主人公也已有了名姓,就这样,我这篇小说开了头,第一章已经完成。

我严格地审视一下内容,里面的矛盾可真不少,然而,我并不想把它改正,你得尊重检查的律条。

那么,我心血的果实,去吧,我把你交给了批评家;

去吧,你初出茅庐的作品,把足迹遍及于涅瓦河滨,请为我赢得荣誉底供奉:

那无尽的歪曲、叫骂和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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