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那些魔鬼、小爱神、和妖怪还在戏台上喧嚷和纵跳,前厅的仆人早就无精打采,正靠着主人的皮衣睡倒。
你听到忽而嘶喊,忽而鼓掌,顿足的声音响个不停,咳嗽和擤鼻涕震动了全场,里里外外,灯火正照得通明。
门外的马儿,冻得难受,在马具下不安地撕扭,一群马车夫还正围火取暖,一面咒骂主人,一面搓手这时候,奥涅金却已离开欢院。
他正赶着回家,更换行头。
◎二十三
我可要在一幅真实图画中向您描绘一下他的研究室?
是在这里,这时尚底高材生把衣服脱了又穿,试了又试。
凡是伦教服饰店出售的货——
换去了多少树木和油脂,都已经由波罗的海的浪波运到这儿,让公子哥儿赏识。
凡是巴黎难填的审美力为了人们的消遣和娱乐,为了排场和时髦的奢糜,苦心发明的赚钱的货色——
呵,请看十八岁的圣人的天才:
是这一切装潢了他的“书斋”。
◎二十四
这里有土耳其的琥珀烟嘴,桌上陈列着青铜和瓷器,雕花的水晶瓶里装着香水散发各种香味,令人神迷。
这里有各种发梳和钢锉,剪子有的弯曲,有的笔直,刷子大概三十种,并不算多,分别应付了指甲和牙齿。
卢梭(我想要顺便提一下)曾经纳闷:为什么名贤格利姆竟敢面对着他修饰指甲,对着他——这善辩的狂夫!
他卫护自由和正义,固然可敬,但对于这件事却毫不聪明。
◎二十五
通达的人,我们承认,也能够想法子使他的指甲美丽,为什么你偏要和时代别扭?
习俗原就是人们的法律。
我的欧根是恰达也夫一流,因为他害怕挑剔和闲言,所以在衣饰上极力考究,你可以说,他是个纨绔少年。
每一天至少三个小时他要消磨在镜台前面,一切完毕,这才走出梳妆室,好象是维纳斯出现在人间!
你看这女神穿上了男装翩翩地来到化装舞会上。
◎二十六
好奇的读者呵,对最近的时尚我想在这里已让您饱读。
对于学术界,底下的文章似乎该描写他的装束;
自然,这描写是在我分内,可是我斗胆也难以写出!
因为至今,我们的俄文词汇就没有“坎肩,“长裤”、“燕尾服”。
而且我看到,很对您不起,让您读这种拙劣的文体:
许多外国字,弄得凌乱不堪,本来也可以大大地缩减;
虽然,很早我也曾翻遍那本科学院的俄文大辞典。
◎二十七
好了,这些事且闲话少说,我们得快把舞会提一提;
我的奥涅金正雇了马车风驰电掣地向那里奔去。
在沉睡的街心,不少车成列驰过一排排黝黑的楼房,车前的两盏灯射到飞雪,闪着愉快的、长虹似的光芒。
前面显出簇簇的灯火照出了门廊,辉煌夺目,和一座雄伟的巨厦的轮廓;
一排明亮的窗前人影飘忽,能看见人面绰约地掠过:
是美妙的女郎,时髦的怪物。
◎二十八
我们的主人公直奔门廊,飞步跑上了大理石级,对看门的仆人望也不望,却用手把头发细加整理,走了进来。大厅里仕女云集。
乐队的杂沓已逐渐低沉,“玛茹卡”舞正继之而起,嘈杂的笑语,拥挤的人群。
近卫军的马靴丁当地响,美人的秀足四处飞扬,热情的注视跟着脚飞跃,紧追着它的迷人的踪迹,而这时,提琴的轰响淹没了座中夫人们的窃窃私议。
◎二十九
以前,充满了欲念和欢笑,我爱舞会真爱得发狂,你可以偷偷塞一个纸条,谈情也没有更好的地方。
敬爱的有妇之夫!您可要接受我奉献的一点殷勤?
请注意我的这一句忠告,我希望您要时刻留心。
还有您,呵,慈爱的母亲,看紧您的女儿,千万,千万!
请时时举起您的望远镜,否则……呵,否则,上天明鉴!
老实说,我所以写这几行,因为我早已不再荒唐。
◎三十
唉,多少欢乐已一去不返,我的生命也随着掷去!
然而,假如良心允许,我宁愿把过去的舞会一一温习。
我多么喜爱青春的热狂,密集的人群,欢笑和轻浮,我爱女人的别致的服装,和她们精巧的小小玉足。
走遍了俄国,你难以看到三双玉脚称得起美妙。
呵,很久以来,使我难忘的是那一双脚……我虽然忧郁而冷漠,却难忘情于它们:
它们往往搅扰我的梦魂。
◎三十一
癫狂的人,到什么时刻在哪个天涯海掩,你才能忘怀?
脚呀,脚呀!是哪一角落春日的鲜花正供你践踩?
你一度历尽了东方的豪华,面在冰雪漫漫的北国你却不曾把痕迹留下。
自然,地毡上旖旎的生活更为你喜爱而欢迷无度,我曾经为你忘了故土,忘了去寻求赞扬和荣誉,忘了流放——这才是多久的事情?
草原上消失了你的足迹,我青春的幸福也无影无踪。
◎三十二
花神的面颊,狄安娜的胸脯,亲爱的读者,自然够美妙,但是舞蹈女神的一双秀脚却更能让我神魂颠倒。
它给眼睛打开喜悦的门,任你去遐想,妙趣无穷,它的美不可捉摸而蕴藉,不知引动了多少痴情。
呵;你那一双脚,爱丽温娜!
或则踏着春日的草原,或则露在桌边的台巾下,在海岸的悬崖,冬日的炉边,或则从光滑的大厅掠过:
它多么激动我的情波!
◎三十三
我记起暴风雨来临以前那驰过海面的汹涌的波涛,我多么羡慕浪花你追我赶,怀着爱慕,在她的脚前伏倒。
但愿那时潮水带着我的唇也喋喋不休地吻着她的脚!
唉,在我那沸腾的青春,即使热情熊熊地燃烧,我何尝这样地难以自禁,这样地渴求少女的红唇?
那玫瑰的面颊,倦慵的酥胸,从没有这祥令我失神:
呵,激烈的热情从来不曾这样撕裂着我的灵魂!
◎三十四
我的心沉醉在既往中:
有时那珍贵的梦依稀浮起,呵,仿佛我还在扶着马镫,而她的秀脚就在我手里……
我的幻想又有如涌潮,我枯竭的心突然沸腾,这沸腾的血重又燃起了我的相思、我的爱情!……
够了!我絮絮不休的琴弦为什么老歌颂高傲的美人?
她们尽管给我们灵感,却不值得我们钟情和歌吟。
那甜蜜的话语、媚人的眼睛,和那双脚一样地飘忽不定。
◎三十五
然而,我的奥涅金怎样了?
从舞会回来,半睡半醒,他刚刚上床,外面鼓在敲,彼得堡又开始了匆忙的日程:
商人起来了,街上走着小贩,马车夫赶忙去到停车场,近郊的女郎匆匆携着罐,踏着清早的雪,沙沙地响。
早晨的声音都愉快地苏醒。
百叶窗打开了,住宅的烟卷卷的蓝柱飞上半空,那戴棉帽的德国人的面包店又准时开了张,从门窗口把他的面包向顾客出售。
◎三十六
舞会的一夜笑闹和喧嚷已经使公子哥儿异常疲倦,因此,这一整个的早上,他变为午夜舒适地安眠。
直到下午,他才起来梳洗,周而复始,再到次日天亮。
今天和昨天没有差异,一样的单调,一样的繁忙。
天天在游乐,随心新欲,情场的胜利足够他夸口。
然而,我的奥涅金可真感乐趣?
这黄金的岁月有没有烦忧?
在筵席上,他豪饮而愉健,他的心里可真是那么安憩?
◎三十七
不是的,他的感情早已冷却,世俗的烦嚣已使他厌倦,没有一个美人能把他吸引住,或长久占据他空虚的心坎。
偷情也逐渐没有味道,更不用说良朋和友情;
因为日久天长,他忍受不了把牛排和斯特拉斯堡馅饼浇着香槟酒向胃里输送;
连俏皮话也不太能开胃,因为有时侯,他会头疼;
而终于,这标准的荒唐鬼即使对于刀枪和决斗,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三十八
究竟是什么毛病?这值得我们及早地查一下原因。
它很象英语斯说的“脾火”,总之,是那俄国人的郁闷多多少少地侵蚀了他。
活与不活,仿佛都不在意,感谢上帝,他倒没有想自杀,因为这件事也有点费力。
你看他一家一家去游荡,象个哈罗德,到处懒洋洋,郁郁寡欢地坐在客厅里;
任你摊开牌桌,飞短流长,任女人顾盼,调情地叹息,他都恹恹地毫不注意。
三十九~四十一……
◎四十二
呵,怪癖的、喜怒无常的贵妇!
他首先把你们甩在一边!
的确,我们这时代的上流人物真是俗不可耐,令人生厌。
偶尔也许有一两位夫人从萨伊或边沁找出话题,但一般说来,她们的议论虽然无邪,却都是胡言乱语;
还要板着一本正经的脸,步步循规蹈矩,全身都是美德,多么高不可攀,多么壁垒森严,呵哈,哪个男子敢不退避三舍!
谁要想亲近,只看上一眼,她们准能引起你的“脾火”。
◎四十三
还有你们,呵,漂亮的小姐!
在深夜,在彼得堡的街心你们的马车象风扫落叶飞快地驰过,但我的欧根就对于你们也落落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