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丢失了一个小金表,那是以前她父亲送给她的。这次金表的丢失使她又惊讶又害怕。她花了半天工夫走遍各个房间,心神恍惚地查看所有的桌子和窗台,可是那个表却好比石沉大海,影踪全无了。
这以后不久,过了两三天,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从外面回来,把她的钱包忘在前厅里了。说来也是我的运气好,这一次不是我帮她脱大衣,而是波丽雅。等到她发现钱包不在,寻找起来,前厅里的钱包已经不见了。
“奇怪!”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大惑不解地说。“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把它从衣袋里拿出来,为了付马车钱,……后来就把它放在镜子旁边这个地方。怪事!”
我没有偷,可是我却有一种感觉,仿佛我偷了东西被人抓住了似的。我甚至流出眼泪来了。他们坐下来吃午饭的时候,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用法国话对奥尔洛夫说:“我们这儿闹鬼。今天我把钱包丢在前厅里,可是刚才一看,它却在我的桌子上。不过那些鬼玩这个花招可不是没有私心的。他们取走一个金币和二十卢布作为报酬呢。”
“您一忽儿丢表,一忽儿又丢钱,……”奥尔洛夫说。
“为什么我就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这类事呢?”
过了一忽儿,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已经忘记鬼玩的花招,笑着讲起上个星期她订购过一些信纸,可是忘了说明她的新住址,商店就把信纸送到旧住处去交给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不得不照单付了十二卢布。忽然她把眼光停在波丽雅身上,定睛瞧着她。这时候她脸红起来,心慌意乱,赶紧说别的事了。
我把咖啡送到书房里去,奥尔洛夫正站在壁炉旁边,背对着火,她坐在一把圈椅里,脸对着他。
“我根本不是心情恶劣,”她用法国话说。“不过我刚才细细一想,事情就全明白了。我说得出她是在哪天,甚至哪个钟头偷走我的表的。钱包呢?那更是毫无疑义。哦!”她笑着说,从我手里接过咖啡去。“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常常丢掉手绢和手套。不管你怎样想,反正明天我要辞掉这只喜鹊,打发斯捷潘去把我的索菲雅找来。索菲雅不是贼,而且她长得也不是那副……讨厌相。”
“您心绪不好。明天您的心绪就会不同,那就会明白不能仅仅因为怀疑一个人如何如何就把这个人撵走。”
“我不是怀疑,而是确信这是事实,”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说。“先前我怀疑过那个一脸倒霉相的无产者,您的听差,可是我什么话也没说。真糟糕,若尔日,您都不信我的话了。”
“如果我在一件事情上跟您的看法不同,那并不等于说我不信任您。就算您说得对吧,”奥尔洛夫说,回过身去对着炉火,把他的烟头丢进火里,“可是也仍旧不应该这么激动。总之,老实说,我没有料到我这个小小的家会惹得您这么烦恼和激动。您丢了一枚金币,哦,那也没什么,您自管在我这儿拿哪怕一百枚去也成,至于改变生活秩序,从街上另找个使女来,等她习惯这个地方的活儿,那得很长时间,简直太乏味了,我可不喜欢这样。我们现在这个使女虽然长得胖,也许喜欢手绢和手套什么的,不过另一方面,她做事倒很得体,懂规矩,库库希金捏她一下,她也不尖声叫喊。”
“一句话,您舍不得跟她分手。……您就照实说吧。”
“您吃醋了?”
“对,我吃醋了!”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斩钉截铁地说。
“多谢多谢。”
“对,我吃醋了!”她又说一遍,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不,这不是吃醋,而是比这更糟,……我都难于找出一个词儿来称呼这种感觉。”她用两只手按住鬓角,继续激动地说下去:“你们这些男人都这么卑鄙可恶!这真可怕!”
“我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可怕的。”
“我没亲眼看见过,我不知道,可是据说你们男人还在小时候就跟使女勾勾搭搭,后来养成习惯,一点也不觉得恶心。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然而我甚至在书上都读到过。……若尔日,当然,你说得对,”她走到奥尔洛夫跟前,转而用亲热和恳求的口气说,“真的,我今天心绪不好。不过你明白,我不可能不生气。我讨厌她,怕她。我一看见她就受不了。”
“难道您就不能站得比这些琐碎的事高一点?”奥尔洛夫说,困惑不解地耸耸肩膀,从壁炉那儿走开。“要知道,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您别把她放在眼里,她就不会惹得您讨厌,您也就不用为一点小事演整整一出戏了。”
我走出书房,不知道奥尔洛夫听到了什么样的回答。不管怎样,波丽雅在我们这儿留下来了。这以后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再也不支使她做什么事,显然极力不要她来服侍她。
每逢波丽雅给她端来什么东西,或者甚至只是在她身旁走过,镯子玎玲玎玲响,裙子沙沙作声,她就会浑身打战。
我想,如果格鲁津或者彼卡尔斯基要求奥尔洛夫辞退波丽雅,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照办,不用人家费什么口舌。他为人随和,就跟一切冷漠无情的人一样。然而不知什么缘故,在他跟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的关系中,他哪怕在小事上也寸步不让,有时候竟到了任性的地步。我事先就能知道,如果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喜欢什么,他就一定不会喜欢。她从商店回来,匆匆忙忙把新买的东西摊在他的面前,他总是随便看上一眼,冷淡地说家里多余的东西越多,空地方就越少。
有时候他已经穿好燕尾服准备到什么地方去,而且已经跟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告别,却忽然发了犟脾气,偏偏留在家里不走。在这种时候,依我看来,他留在家里纯粹是为了要叫自己感到不幸罢了。
“为什么您又留下来不走了?”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假装烦恼地说,而事实上却高兴得满脸放光。“为什么呢?您习惯了傍晚不待在家里,我可不希望您为我改变您的习惯。要是您不希望叫我心里负咎,您就自管去吧,去吧。”
“难道有谁怪罪您了?”奥尔洛夫说。
他带着受害者的神情在书房里的圈椅上坐了,用手遮住眼睛,拿起一本书来。然而不久这本书就从他手里掉下来,他笨重地在圈椅上扭动身子,又用手遮住眼睛,仿佛要挡住阳光似的。这时候他已经因为没有出去而懊恼了。
“可以进来吗?”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说,迟疑不定地走进书房来。“您在看书?我闷得慌,就来看看您,……一忽儿就走。”
我记得,有一天傍晚她就是这样迟迟疑疑、不合时宜地走进来,在奥尔洛夫脚旁的地毯上坐下来。从她那种胆怯和轻手轻脚的动作可以看出来,她不了解他的心情,暗自害怕。
“您老是看书,……”她讨好地说,显然想博得他的欢心。
“若尔日,您知道您的成功秘诀里有一条是什么?那就是您有学问、有头脑。您在看什么书啊?”
奥尔洛夫回答了一句话,接着沉默了几分钟,而这几分钟我觉得很长。我在客厅里站着,在那儿观察他们两个人,生怕自己咳嗽起来。
“我有话想跟您说,……”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小声说,笑了起来。“可以说吗?您听了也许会发笑,说这话是自我陶醉。您猜怎么着,我一心想,一心想您今天是为了我才留在家里的,……好跟我一块儿消磨这个傍晚。对吗?可以这样想吗?”
“您自管这么想吧,”奥尔洛夫说,用手遮住眼睛。“真正幸福的人不但想实际存在的东西,甚至还想实际不存在的东西。”
“您这句话太长了,我没有完全听明白。那么,您是想说幸福的人生活在幻想中?对,这是实话。我每到傍晚就喜欢坐在您的书房里,让我的思想把我带到远远的,远远的地方去。……幻想往往是愉快的。来,若尔日,我们索性来谈谈我们的幻想吧!”
“我没有读过贵族女子中学,不精通这门学问。”
“您心绪不好?”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问,抓住奥尔洛夫的手。“您说说:这是为什么?每逢您这样,我总是感到害怕。我不明白,这究竟是因为您头痛,还是因为生我的气。
……”
又在沉默中过了漫长的几分钟。
“为什么您的态度变了?”她轻声说。“为什么您不象往常在兹纳敏街那么温柔、快活了?我在您这儿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可是我觉得我们好象还没有开始生活似的,什么事都还没有好好地谈过。您老是拿玩笑来回答我的话,要不然,就说得又冷淡又长,象是老师在讲课。就连您的玩笑话也有一种冷冰冰的味道。……为什么您不再跟我正正经经地谈话了?”
“我说话素来是正正经经的。”
“好,那我们就来谈谈吧。看在上帝分上,若尔日。……谈谈好吗?”
“谈吧。可是谈什么呢?”
“我们来谈谈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未来,……”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沉思地说。“我一直在计划我们的生活,一直在计划,我心里愉快极了!若尔日,我从提问题开始吧:您什么时候辞掉您的职务?”
“这是为什么?”奥尔洛夫问,把放在额头上的手放下来。
“有您那种见解的人不能担任公职。这对您不合适。”
“我的见解?”奥尔洛夫问。“我的见解?按信念和性情来说,我是个普通的文官,谢德林笔下的人物。我看,您一定把我错看成另外一种人了。”
“您又在开玩笑,若尔日!”
“一点也没有。这种职务也许并不使我满意,不过,对我来说,它毕竟比别的工作好。我在那儿已经习惯了,那儿的人都跟我一样。无论如何,我在那儿不能算是个多余的人,我觉得在那儿还过得不错。”
“您痛恨官场,您讨厌做官。”
“是吗?要是我递上辞呈,述说我的幻想,飞到另外一个世界去,那您以为,对我来说,那个世界就会比官场少可恨些吗?”
“您为了反驳我,甚至甘愿毁谤自己,”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不痛快地说,站起身来。“我后悔不该开始这场谈话。”
“您何必生气呢?我并没有因为您不做官而生气啊。各人总是按各人的心意生活的。”
“那么,难道您是按您的心意生活?难道您感到自由?您一辈子写那些违背您信念的公文,”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接着说,绝望地把两只手合起来一拍,“在上司面前低声下气,给上司拜年,再就是打牌,打牌,打牌,而且主要的是您得为您所不可能喜爱的那种制度服务。不,若尔日,不!您不该开这种玩笑。这太可怕了。您是个有思想的人,只应当为思想工作。”
“真的,您把我错看成另一种人了,”奥尔洛夫叹口气,说。
“您干脆说您不想跟我谈话好了。您讨厌我,就是这么回事,”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含着眼泪说。
“您听着,我亲爱的,”奥尔洛夫在圈椅上坐正,带着教训的口气说,“刚才承您的情,说我是个有学问、有头脑的人,那么,教导一个有学问的人就只会弄巧成拙。您刚才称呼我是有思想的人,您心目中所指的那些渺小的和伟大的思想,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因此,如果我宁可做官和打牌而不要那些思想,那我总有我的道理。这是一。第二,据我所知,您从来也没有做过官,您对政府官职的判断只可能是从传闻和坏小说里得来的。所以我们不妨就此说定:不谈那些我们早已知道的事情,也不谈那些我们没有资格评论的事情。”
“为什么您对我说这种话?”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说,退后一步,仿佛吓坏了似的。“为什么?若尔日,看在上帝分上,您该清醒一下!”
她的说话声颤动一下,断了。她分明想忍住眼泪,可是忽然大哭起来。
“若尔日,我亲爱的,我完了!”她用法国话说,很快地在奥尔洛夫面前跪下,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我痛苦极了,我筋疲力尽,我再也受不住了,再也受不住了。……我小时候,折磨我的是我那可恨的、淫荡的后娘,后来是我的丈夫,现在呢,是您,您。……我发疯般地爱您,而您却用讥诮和冷淡来报答我。……还有那个可怕的、老脸皮的使女!”她哭着说下去。“是啊,是啊,我明白,我不是您的妻子,也不是您的朋友,而是一个因为做您的情妇而得不到您尊敬的女人。
……那我自杀就是!”
我没有料到这些话和这场痛哭会对奥尔洛夫产生那么强烈的影响。他脸红了,身子不安地在圈椅上扭动,脸上的讥诮神情消失,现出茫然的和孩子般的恐慌模样。
“我亲爱的,我对您赌咒,您没有了解我的意思,”他慌里慌张地嘟哝着,摩挲她的头发和肩膀。“请您原谅我,我求求您。我不对,而且……我恨我自己。”
“我刚才的诉苦和牢骚侮辱了您。……您是个正直的、宽宏大量的……天下少有的人,这一点我随时都能体会到。可是这些天来我苦恼透了。……”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猛的搂住奥尔洛夫,吻他的脸。
“只是您别哭,千万别哭了,”他说。
“不哭,不哭了。……我已经哭够,心里轻松了。”
“至于那个使女,明天一定不要她再留在这儿,”他说,身子仍旧不安地在圈椅上扭动。
“不,让她留下,若尔日!您听见吗?我再也不怕她了。
……小事不应当放在心上,不应当胡思乱想。您说得对。您真是个天下少有的……了不起的人!”
她很快就止住了哭。她在奥尔洛夫的膝盖上坐下,睫毛上闪着还没有干的泪花,低声细语地对他讲了些动人的话,象在回忆童年和青年时代。她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吻他,细细地看他那只戴着戒指的手和他表链上的表坠。她讲得入了迷,由于挨近她所爱的人而陶醉了。大概刚才的眼泪洗净了她的灵魂,使她的灵魂充满了生气,总之她的说话声显得异常纯洁诚恳。奥尔洛夫抚弄她那栗色的头发,无言地把她的手送到他的唇边吻着。
后来他们在书房里喝茶,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大声念一些信。到十二点多钟,他们就去睡了。
这天晚上我胸口痛得厉害,直到凌晨还没睡暖和,睡不着。我听见奥尔洛夫从寝室里走出来,到他的书房去。他在那儿大约坐了一个钟头之后,摇了摇铃。我身上痛,而且疲乏得很,忘了一切规矩和礼貌,只穿着内衣,光着脚往书房走去。奥尔洛夫穿着睡衣,戴着睡帽,站在门口等我。
“叫你的时候,你得穿整齐了再来,”他厉声说道。“再拿几根蜡烛来。”
我刚要道歉,可是忽然很厉害地咳嗽起来。为了免得跌倒,我就伸出一只手去抓住门框。
“您有病?”奥尔洛夫问。
自从我们相识以来,这好象还是第一次他对我称呼“您”。上帝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大概我只穿着内衣,咳嗽得脸色大变,因而没有把我的角色演好,不大象听差吧。
“既然您有病,为什么还来干活?”他说。
“免得饿死啊,”我回答说。
“这种事,说真的,糟透了!”他轻声说着,往他的桌子那儿走去。
我穿好衣服,放好新蜡烛,点上,这时候他已经在桌子旁边坐下,把两只脚伸到一把圈椅上,用刀子裁开一本书的书页了。
我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那儿专心看书,那本书不再象平时晚上那样从他手里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