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自从我在奥尔洛夫家住了大约三个星期以后,在一个星期日早晨,有人来拉门铃。那是十点多钟,奥尔洛夫还在睡觉。我走出去开门。您可以想象得到我的惊讶,原来在门外的梯台上站着一个罩着面纱的女人。
“盖奥尔季·伊凡内奇起床了吗?”她问。
我从说话声听出她是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我常到兹纳敏街去给她送信。我记不得当时我是否来得及回答她的话,也记不得我能不能定下心来回话,总之,她的来临使得我怔住了。再者她也用不着我答话。转瞬间,她就从我身旁溜进去,前厅里立即弥漫着她身上的香水气味,这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然后她走进房间,脚步声听不见了。至少,这以后有半个钟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可是又有人来拉铃了。
这回是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姑娘,大概是阔人家的使女,她和我们的看门人喘吁吁地把两只皮箱和一只柳条箱抬进来。
“这是给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送来的,”姑娘说。
她走了,没再说别的话。这一切都很神秘,使波丽雅脸上现出狡黠的微笑,她对老爷们的胡搞一向极感兴趣。她仿佛想说:“瞧,我们这儿出事啦!”从此她一直踮起脚尖走路。
最后脚步声响起来了。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很快地走进前厅来,看见我站在我的下房门口,就说:“斯捷潘,去帮盖奥尔季·伊凡内奇穿衣服。”
我拿着衣服和皮靴走进奥尔洛夫的房间。他正坐在床沿上,搭拉着两条腿,脚碰到熊皮地毯。他现出心慌意乱的样子。他没注意我,也不关心我这个仆人会有什么样的想法。显然他心不定,他在自己面前,在自己的“心眼”面前发窘。他一句话也不说,慢腾腾地穿衣服,洗脸,然后梳头,刷衣服,仿佛容自己有点时间仔细想想自己的处境,考虑一下似的,甚至从他的背部都可以看出他心慌,不满意自己。
他们两人一块儿喝咖啡。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拿起咖啡壶来给自己和奥尔洛夫斟上咖啡,然后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笑起来。
“我至今还难以相信,”她说。“一个人在外面旅行很久,末后回到旅馆里,他就一时难以相信,自己不必再往前走了。
轻松地喘一口气是愉快的。”
她带着很想淘气的小姑娘的神情轻松地喘一口气,又笑起来。
“您得原谅我,”奥尔洛夫说,朝报纸点了一下头。“喝咖啡的时候看报,已经成了我改不掉的习惯。不过我能同时做两件事:一边看报,一边听人说话。”
“看吧,看吧。……您的习惯和您的自由仍旧属于您。不过为什么您拉长了脸?您早晨总是这样吗?还是只有今天才如此呢?您不高兴吗?”
“正好相反。不过,老实说,我有点吃惊。”
“为什么呢?您早就知道我会突然到你这儿来,你该做好准备呀。我天天对您说我要来。”
“不错,可是我没料到您正好今天实现您的话。”
“我自己也没料到,不过这倒更好。这样更好,我的朋友。
把病牙一下子拔掉,就完事了。”
“是啊,当然。”
“啊,我亲爱的!”她说,眯细了眼睛。“凡是结局好的,才能算好事。不过,在好结局来临以前,先要受多少苦呀!您别看我在笑。我高兴,我幸福,可是我倒想哭,并不想笑。昨天我经受了一场战斗,”她用法国话接着说。“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多么难受。可是我在笑,因为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觉得我跟您一块儿喝咖啡不是真事,而是一场梦。”
随后她用法国话接着讲起昨天她怎样跟她的丈夫决裂,她的眼睛时而满是泪水,时而带着笑意,痴迷地瞧着奥尔洛夫。她说她的丈夫早已怀疑她,可是不肯说穿。他们常常吵架,往往在吵得最激烈的时候,他就突然闭口,走回他的书房,免得气头上一下子说出他的怀疑,也免得她自己公然道破。其实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心里抱愧,觉得自己渺小,不敢跨出大胆而严肃的一步,因此一天天越来越恨自己,恨她的丈夫,象在地狱里那样痛苦。昨天吵架的时候,他用含泪的声调叫道:“这种局面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啊,我的上帝?”说完,他又走回书房去了,可是她象猫追老鼠似的跟踪跑去,不容他关上房门就对他喊道:她恨透了他。当时他把她放进书房,她就索性把事情讲穿,承认她爱上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才是她真正的、最合法的丈夫;她认为她在良心上负有义务,今天无论如何得搬到他那儿去,哪怕有大炮轰她也不管。
“您有一种强烈的浪漫主义气质,”奥尔洛夫打断她的话说,可是他的眼睛没有离开报纸。
她笑起来,接着讲下去,根本没有碰她的咖啡。她的脸烧得绯红,这使她有点心慌,她难为情地看看我和波丽雅。根据她后来的叙述,我知道她的丈夫先是责备她,威胁她,最后淌下了眼泪,这就是他的回答。说得确切点,经受了一场战斗的不是她,而是他。
“是啊,我的朋友,我的神经兴奋的时候,一切倒还顺当,”她说,“不过一到夜里,我就泄气了。您,若尔日①,不相信上帝,可是我有点相信,我怕报应。上帝要求我们隐忍,宽宏大量,自我牺牲,我却不肯隐忍,想按我自己的心意安排生活。这对吗?如果上帝认为这样做不对呢?夜里两点钟,我丈夫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我不许您走。我要找警察把您抓回来,闹它个满城风雨。’过一忽儿,我一看,他又象个影子似的站在门口了。‘您得顾到我。您私奔,可能会损害我的前程。’这些话狠狠地敲打我的心,弄得我仿佛全身生了锈似的。我心想,报应已经开头了,就害怕得发抖,痛哭。我觉得好象天花板朝着我塌下来,我马上就会给押到警察局去,您会不再爱我,一句话,上帝才知道我想了些什么!我暗想,我索性抛开幸福,到修道院去,或者到什么地方去做护士。可是这时候,我猛的想起您爱我,我没有权利不告诉您就处置我自己。我的脑子就乱了,我灰心绝望,不知道该怎样想,怎样做才好。可是太阳一升上来,我又高兴起来了。我等到早晨,就坐上车子来找您。啊,我多么痛苦啊,我亲爱的。我一连两夜没有睡觉了!”
她疲乏,兴奋。她恨不能在同一个时间又睡觉,又不住地谈下去,又笑,又哭,还想到饭馆去吃早饭,为的是感到自己自由了。
“你这个住宅挺舒服,不过我担心两个人住会嫌小,”她喝过咖啡后很快地走遍各个房间,说。“你给我哪个房间呢?
瞧,我看中了这一间,因为它在你的书房隔壁。”
从此以后她就把这个房间叫做她的房间。一点多钟,她在书房隔壁的这个房间里换了一身衣服,跟奥尔洛夫一块儿出去吃早饭。午饭他们也是在饭馆里吃的。在早饭和午饭之间那段很长的时间里,他们跑商店。我直到夜深还给商店的店员和送货员开门,从他们手里收下各种各样买来的物品。他们送来的东西中有一面上等的穿衣镜、一只梳妆台、一张床、一套我们不需要的豪华茶具。他们还送来一整套铜锅,我们就把它们陈列在我们空荡荡的、阴冷的厨房里的架子上。我们拆开茶具的包装,波丽雅的眼睛就发亮了。她带着憎恨的神情看了我两三次,生怕我抢在她前面,偷走这些漂亮茶杯中的一个。他们还送来一张女用写字台,很贵重,然而用起来不方便。显然,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存心在我们这儿长住下来,做这个宅子的女主人了。
九点多钟,她和奥尔洛夫回来了。她由于做了一件大胆的、不平凡的事而感到十分自豪。她心里充满热爱,同时觉得自己也被人热爱着。她筋疲力尽,指望酣畅、甜蜜地睡一觉,总之,她陶醉在新生活里了。她心里洋溢着幸福,双手紧紧地互握着,反复说,一切都美满,起誓说她会永远爱他。
她相信自己也被人深深地爱着,而且会永远爱下去。这种誓言和这种天真的、几乎可以说是幼稚的信心使她年轻了五岁。
她说出许多可爱的废话,又嘲笑自己。
“再也没有比自由更高的幸福了!”她说,逼自己讲些严肃而有意义的话。“真的,你想想看,那是多么荒谬啊!哪怕我们自己的意见颇有道理,我们也会觉得没一点价值。我们反而在各式各样糊涂虫的意见面前发抖。这次,我一直到最后关头都在害怕别人的意见,可是等到我听从我自己的意见,决定按自己的心意生活,我的眼睛就睁开了,我才克服了我那种愚蠢的恐惧。现在呢,我幸福了,希望大家都能享受这种幸福才好。”
然而她的思路立刻断了,她讲起新住宅,讲起壁纸和马车,讲起到瑞士和意大利去旅游。可是奥尔洛夫跑饭馆,去商店,已经累得要命。他仍旧象我今天早晨发现的那样心神不定。他微笑着,可是与其说是由于快乐,不如说是出于礼貌。每逢她严肃地讲到什么,他总是讥诮地同意道:“嗯,是啊!”
“斯捷潘,赶快找个好厨师吧,”她转过脸来对我说。
“不应该先张罗厨房的事,”奥尔洛夫说,冷冷地瞧着我。
“应当先搬家才对。”
他从来也不用厨房,不养马,因为,照他的话来说,他不喜欢“弄得家里不干不净”。他容许我和波丽雅住在他的住宅里只是出于不得已。所谓家庭以及它那些平凡的欢乐和争吵都败坏他的口味,成了庸俗的事。至于怀孕,生儿养女,谈论子女,那更是低级趣味,小市民习气。现在我不由得生出极其强烈的好奇心,要看一看这两个人怎样在同一所房子里相处下去,她是喜欢家庭生活和操持家务的,买下了铜锅,希望雇个好厨师,养一些马。他呢,常常对朋友们说,一个正派而喜爱洁净的人的家里如同军舰上一样不应当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不要有什么女人,子女,抹布,厨房用具。……
“注释”
①盖奥尔季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