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我要自己赶车!我要坐到车夫旁边去!”索菲雅·利沃芙娜大声说。“车夫,你等一等,我要跟你一块儿坐在赶车座位上。”

她在雪橇上站着,她的丈夫符拉季米尔·尼基狄奇和她小时候的朋友符拉季米尔·米海雷奇抓住她的胳膊,免得她跌倒。那辆三套马的雪橇跑得飞快。

“我早就说不该给她喝白兰地,”符拉季米尔·尼基狄奇烦恼地小声对他的旅伴说。“你这个人啊,真是的!”

上校凭经验知道,象他的妻子索菲雅·利沃芙娜这样的女人在这种带点醉意的、疯疯癫癫的快乐过去以后,紧跟着照例就是歇斯底里的大笑,接着是痛哭。他担心过一忽儿他们回到家里以后,他没法睡觉,而不得不忙着张罗压布和药水。

“吁!”索菲雅·利沃芙娜叫道。“我要赶车。”

她心里真是快活和得意。自从举行婚礼那天起,最近两个月来,总有一个想法煎熬着她,她觉得她嫁给亚吉奇上校是因为贪图富贵,而且象人们常说的那样,par_dépit②;可是今天在城郊那家饭店里,她终于相信自己热烈地爱着他。尽管他已经五十四岁,却身材匀称,头脑机敏,动作灵活,擅长说俏皮话,给茨冈姑娘们伴唱。真的,如今老头倒比青年可爱一千倍,仿佛老人和青年掉换了位置似的。尽管上校比她父亲还要大两岁,而她只有二十三岁,然而凭良心说,论精力和朝气,他却比她不知超出多少,那么,年纪大又有什么关系呢?

“啊,我亲爱的!’她暗想。“了不起的人!”

在那家饭店里,她还相信,她那旧日的感情已经连影子也没有了。对她小时候的朋友符拉季米尔·米海雷奇,或者简称沃洛嘉,她昨天还爱得发疯,爱得要命,现在却完全淡漠了。今天整个傍晚,她觉得他无精打采,带着睡意,不招人喜欢,一无可取。他在饭店里照例厚着脸皮避免付帐,这一回他的这种态度使她暗暗生气,好容易才忍住没对他说:“要是您没钱,就该坐在家里才对。”每次都是由上校一个人付钱。

也许由于她眼前不断地闪过树木、电线杆和雪堆吧,总之,各式各样的思想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想起饭店的帐单是一百二十卢布,另外还付给茨冈人一百卢布。明天,只要她乐意,她可以随便挥霍上千的卢布,可是两个月以前,在她结婚以前,她自己连三个卢布都没有,随便买一点小东西都得向她父亲要钱。生活的变化是多么大呀!

她的思路千头万绪,她想起当初她十岁的时候,她现在的丈夫亚吉奇上校追求过她的姑母,全家人都说他把她害苦了,事实上,她姑母走出房来吃饭的时候确实常常脸上带着泪痕,而且老是坐上马车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大家讲起她来总是说:这个可怜的人休想得到安宁了。那时候他很漂亮,大受女人们的垂青;因此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大家说他似乎每天都要分头到那些爱慕他的女人的家里去一趟,就跟医师去给病人看病一样。现在呢,尽管他头发白了,脸上起了皱纹,戴了眼镜,可是他那张瘦脸,特别是从侧面看过去,有时候还是显得挺漂亮的。

索菲雅·利沃芙娜的父亲是个军医官,从前跟亚吉奇在同一个部队里共过事。沃洛嘉的父亲也是军医官,从前也跟亚吉奇上校和她父亲在同一个部队里共过事。沃洛嘉虽然常常闹出很复杂,很烦心的恋爱纠纷,可是学业优良,他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成绩极好,现在选定外国文学作为他的专业,据说正在写论文。他住在他那做军医的父亲的营房里,虽然三十岁了,自己却没有钱。索菲雅·利沃芙娜小时候和他同住在一栋房子里,虽然两家各有自己的一套住宅。他常来找她一块儿游玩,一块儿学跳舞,一块儿学说法国话;可是等到他长大,变成一个身材匀称、十分漂亮的青年,她见着他就怕羞了,后来暗自发疯样地爱上他,直到最近嫁给亚吉奇为止。他也很受女人们的垂青,差不多从十四岁起,他就善于博得她们的欢心,那些为他面对丈夫不忠实的太太,总是借口沃洛嘉年纪还小而为自己辩白。不久以前有人讲起他,说他做大学生的时候,住在大学附近的公寓房间里,每次有人去找他,敲他的房门,就会听见门里面响起他的脚步声,然后是低声的道歉:“Pardon_je_ne_suis_pas_seul.”③亚吉奇很欣赏他,夸奖他前途无量,就象杰尔查文④对待普希金一样,显然,亚吉奇喜欢他。他们两人往往一连几个钟头沉默地打台球或者玩“辟开”⑤。如果亚吉奇坐上三套马的马车到什么地方去,总是把沃洛嘉带在身边,沃洛嘉也把他的论文的秘密只讲给亚吉奇一个人听。当初上校比较年轻的时候,他们常常处于情敌的地位,可是彼此从来也不争风吃醋。在他们常常同去的社交场所,大家总是管亚吉奇叫做大沃洛嘉,管他的朋友叫做小沃洛嘉。

在雪橇上,除了大沃洛嘉、小沃洛嘉和索菲雅·利沃芙娜以外,还有一个女人,就是玛尔迦莉达·亚历山德罗芙娜,大家称呼她莉达。她是亚吉奇太太的表姐,一个三十岁开外的姑娘,脸色十分苍白,眉毛漆黑,戴着夹鼻眼镜,不停地吸纸烟,哪怕在天气严寒的时候也一样。她的胸前和膝盖上老是有烟灰。她说话带着鼻音,拖长每个字的字音,性情冷僻,随便喝多少蜜酒和白兰地总也不会醉,时常懒洋洋而又乏味地讲些含意暧昧的掌故。她在家里从早到晚翻看厚本的杂志,弄得杂志上撒满烟灰,或者吃冰冻的苹果。

“索尼雅⑥,别发疯了,”她用唱歌般的声调说。“真的,这简直是愚蠢。”

在临近城门的地方,那三套马的雪橇跑得慢了点,房屋和行人不断闪过去。索菲雅·利沃芙娜平静下来,偎紧她的丈夫,专心想心思。小沃洛嘉坐在她对面。这时候,除了轻松快活的思想以外,又添上些阴郁的思想。她暗想,坐在对面的这个人知道她爱他,他当然相信她是par_dépit嫁给上校的说法。她一次也没有向他表白过爱情,而且不希望他知道,总是隐瞒着她自己的感情,可是从他的脸色看得出他十分了解她,这就伤了她的自尊心。不过在她的处境里最使她痛心的是,自从举行婚礼以后,这个小沃洛嘉倒忽然开始对她献起殷勤来,而这是以前从来也没有过的。他往往一连几个钟头默默地陪她坐着,或者谈些闲话,此刻在雪橇里他没有跟她谈话,却微微地踩着她的脚,握握她的手。显然,他一心巴望她出嫁。他分明看不起她,她就象那种不规矩的坏女人那样在他心里只能引起某种性质的兴趣。当那种得意的感情和对丈夫的爱情跟屈辱的感情和受伤的自尊心在她心里混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不禁生出逞强的心,只想坐到赶车座位上去,嚷一阵,吹一阵口哨。……在他们的马车经过一个女修道院的当儿,院里那口一千普特⑦重的大钟敲响了。莉达在胸前画十字。

“我们的奥丽雅在这个修道院里,”索菲雅·利沃芙娜说,也在胸前画十字,身子哆嗦了一下。

“为什么她进了修道院?’上校问道。

“Par_dépit,”莉达生气地回答说,显然暗指索菲雅·利沃芙娜和亚吉奇的婚姻。“现在这种Par_dépit挺时行。它正向全世界挑战。她原是个爱说爱笑、极爱卖弄风情的女人,只喜欢舞会和舞伴,可是忽然间,她走了!弄得人人都吃一惊!”

“这不是实情,”小沃洛嘉放下皮大衣的衣领,露出他那张漂亮的脸,说。“这跟par_dépit不相干,不瞒您说,这完全是由于遭了灾祸。她哥哥德米特利被流放去服苦役,如今下落不明。她母亲伤心而死。”

他又竖起他的衣领。

“奥丽雅做得好,”他声音低沉地接着说。“她处在养女的地位,况且又跟索菲雅·利沃芙娜那样的好人住在一起,这一点也得考虑到才是!”

索菲雅·利沃芙娜从他的声调里听出轻蔑的口气,就想说几句话顶撞他,可是她没说出口。她又生出那种逞强的心情。她站起来,用含泪的声调叫道:“我要去做晨祷!车夫,往回走!我要去见见奥丽雅!”

雪橇往回驶去。修道院的钟声低沉,索菲雅·利沃芙娜感到这声音使人联想到奥丽雅和她的生活。别的教堂也在敲钟。等到车夫勒住那三匹马,索菲雅·利沃芙娜就跳下雪橇,独自一个人,也不要人陪伴,很快地往大门走去。

“劳驾,快一点!”她丈夫对她叫道。“时候已经不早了!”

她走进乌黑的大门口,然后顺着一条从大门通到大教堂的林荫路走去,积雪在她脚底下沙沙地响,钟声就在她的上空轰鸣,仿佛使她的全身震颤。她来到教堂门口,走下三层台阶,然后穿过一道门廊,两旁都是圣徒的画像,弥漫着刺柏和神香的气味。随后又是一道门,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给她开门,对她深深地鞠躬。……教堂里,晨祷还没开始。有一个修女在圣像壁旁边走动,点燃高烛台上的蜡烛,另一个修女点燃枝形烛台上的蜡烛。这儿那儿,圆柱附近和侧祭坛附近,有些黑色人影站着不动。“大概,他们现在这样站着,一直不离开,要到明天早晨才走吧,”索菲雅·利沃芙娜暗想。

她觉得这儿又黑又冷,枯燥乏味,比墓园里还要乏味。她带着烦闷的感觉瞧着那些一动不动、呆若木鸡的人影,忽然她的心收紧了。不知怎的,她认出一个身量不高、肩膀窄小、头戴黑色三角头巾的修女就是奥丽雅,其实奥丽雅进修道院的时候长得挺胖,身量也似乎高一些。索菲雅·利沃芙娜不知什么缘故,心里十分激动,犹豫不决地走到那个见习修女跟前,从她肩膀上望过去,看清了她的脸,果然她就是奥丽雅。

“奥丽雅!”她说,举起两只手轻轻一拍,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奥丽雅!”

那个修女立刻认出她来,惊讶地扬起眉毛。她那张刚洗过的、干净而苍白的脸高兴得放光,就连她那三角头巾下露出的白色包头布也似乎高兴得放光了。

“瞧,主赐的奇迹,”她说着,也举起她那两只干瘦的白手拍了一下。

索菲雅·利沃芙娜紧紧地抱住她,吻她,同时又担心别冒出酒气来。

“刚才我们路过这儿,想起了你,”她说,喘不过气来,好象刚才很快地跑过一段路似的。“你的脸色多么苍白啊,上帝!

我……我见着你高兴极了。哦,怎么样?怎么样?你觉得寂寞吗?”

索菲雅·利沃芙娜往四下里看一眼别的修女们,接着低声说:“我们那儿发生了好多变化。……你知道,我嫁给亚吉奇,符拉季米尔·尼基狄奇了。你一定记得他。……我跟他在一块儿,很幸福。”

“好,感谢上帝。你父亲身体好吗?”

“好。他常想起你。你,奥丽雅,到了假日务必来看我们。

听见了吗?”

“我会去的,”奥丽雅说,微微一笑。“我明天就去。”

索菲雅·利沃芙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起来了。她不出声地哭了一忽儿,然后擦干眼睛说:“莉达没有见到你,会觉得十分惋惜。她跟我们一块儿出来的。沃洛嘉也在。他们就在大门口。要是你能跟他们见面,他们会多么高兴啊!我们去找他们吧,反正祈祷还没开始。”

“那我们就去吧,”奥丽雅同意说。

她在胸前画了三次十字,然后跟索菲雅·利沃芙娜一块儿往门口走去。

“那么,索涅琪卡,你说你挺幸福?”她走出大门的时候问道。

“很幸福。”

“好,感谢上帝。”

大沃洛嘉和小沃洛嘉看见这个修女走出来,就跳下雪橇,恭恭敬敬向她问好。他们看见她那苍白的脸和黑色的修女服显然都感动了;而且,她还记得他们,出来向他们问候,两人心里暗暗高兴。索菲雅·利沃芙娜怕她冻着,就拿过一条车毯披在她身上,同时用她皮大衣的一块前襟把她裹住。方才的眼泪使她的心头轻松了一些,灵魂变得纯净了。她暗自欣喜,这个热闹的、不安宁的、实际上不纯洁的夜晚竟然出人意外,这样纯洁而温柔地结束了。为了要奥丽雅在她身边多留一忽儿,她提议说:“让她坐上雪橇兜一阵吧!奥丽雅,你坐上去,我们一忽儿就回来。”

两个男人预料修女会拒绝,圣徒是不坐三套马的雪橇兜风的;可是使他们吃惊的是,她居然同意,坐上雪橇了。这辆三套马的雪橇往城门那边跑去,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是极力让她坐得舒服点,暖和点,每个人都暗想她从前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现在她的脸缺乏热情,很少表情,冷淡而苍白,而且透明,好象她的血管里流着的是水而不是血。

不过两三年前,她却长得丰满,脸颊绯红,常常谈论那些追求她的男人,为一丁点儿小事而扬声大笑。……在城门附近,雪橇掉转头往回跑,过了大约十分钟,在修道院门前停住,奥丽雅走下雪橇。钟楼上,钟声响得更急了。

“求主保佑你们,”奥丽雅说,照修女那样深深一鞠躬。

“那么你一定要来,奥丽雅。”

“我会去的,会去的。”

她很快地走了,不久就消失在乌黑的大门里。这以后,雪橇往回跑,不知什么缘故,大家心里都感到十分愁闷。人人都沉默不语。索菲雅·利沃芙娜觉得浑身发软,心情沮丧。她觉得刚才逼着修女坐上雪橇,夹在一伙喝过酒的人当中,乘着三套马的雪橇兜风,未免荒唐,鲁莽,而且几乎可以说是不敬。她的酒意过去了,欺骗自己的愿望就也随之而消失,她已经清楚地感到她不爱她的丈夫,而且也不可能爱他,这件事简直是胡闹,愚蠢。她嫁给他是由于贪图富贵,因为他,按她中学里的女同学的说法,“阔绰得不得了”;又由于她生怕自己象莉达似的做老处女;还由于她厌烦她那做军医的父亲,而且想气气小沃洛嘉。要是她出嫁前能够预料到生活会这样沉重,可怕,讨厌,那么,就是拿全世界的财富都送给她,她也不会同意结婚。然而现在已经无法挽回。只好听天由命了。

他们回到家里。索菲雅·利沃芙娜在暖和而柔软的床上躺下,盖好被子,于是想起那道幽暗的门廊、那种神香的气味、那些圆柱旁边的人影。她想到在她睡着以后,那些人将会始终站着不动,就不由得害怕。晨祷的时间很长,然后是念经,然后是弥撒,祈祷。……“可是要知道,上帝是有的,一定是有的,而我总会死的,那就是说,我早晚得考虑灵魂,考虑永恒的生活,象奥丽雅一样。奥丽雅现在得救了,她给自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可是万一没有上帝呢?那她的一生就白白糟蹋了。可是怎么会是白白糟蹋呢?为什么就是白白糟蹋呢?”

过了一忽儿又有些思想萦回在她的脑际:“上帝是有的,死亡一定会来临,应当想到灵魂才对。如果奥丽雅此刻知道她马上会死掉,她也不会害怕。她准备好了。主要的是她已经为自己解决了人生的问题。上帝是有的,……是碍……可是除了进修道院以外,难道就没有别的出路了?要知道,进修道院无非是放弃生活,毁掉生活罢了。

……”

索菲雅·利沃芙娜有点害怕。她把脑袋埋在枕头底下。

“不应当想这些,”她小声说。“不应当。……”亚吉奇在隔壁房间里的地毯上走来走去,他的马刺轻轻地响着,他在想心事。索菲雅·利沃芙娜猛的想到这个人只在一点上使她感到亲切和可爱:他的名字也叫符拉季米尔。她在床上坐起来,柔声叫道:“沃洛嘉!”

“什么事?”她丈夫应声说。

“没什么。”

她又躺下去。钟声响起来,也许就是修道院里的钟声吧。

她又不由得想起那道门廊和那些乌黑的人影。那些关于上帝和不可避免的死亡的想法在她头脑里盘旋,她就用被子蒙住头,免得听见钟声。她暗想,在衰老和不可避免的死亡来临以前,还有很长很长一段生活要过,她得每天忍受这个她所不爱的、此刻走进寝室里来睡觉的男子的亲近,她得扑灭她心里对另一个年轻迷人,而且在她看来不平凡的男子的无望的爱情。她看一眼丈夫,想对他道一声晚安,可是没有说出口,却忽然哭起来。她恼恨自己。

“得,音乐开始了!”亚吉奇说,把“乐”字说得很重。

她哭了很久,一直到早晨九点多钟才平静下来。她停了哭,全身不再发抖,可是头痛欲裂。亚吉奇匆匆地赶着去做晚弥撒,在隔壁房间里抱怨帮他穿衣服的勤务兵。他到卧室里来取东西,马刺发出轻微的响声,后来又进来一趟,这一回已经戴上带穗的肩章和勋章了。他两条腿由于害风湿病而有点瘸。不知什么缘故,索菲雅·利沃芙娜觉得他的模样和步法象一头猛兽。

她听见亚吉奇在打电话。

“费心,请您接瓦西里耶夫营房!”他说。过一忽儿他又说:“瓦西里耶夫营房吗?劳驾,请萨里莫维奇医师接电话,……”又过了一忽儿:“是哪一位啊?是你吗,沃洛嘉?很高兴。亲爱的,请你父亲马上到我们家里来一趟,因为我的妻子昨天回来以后,觉得很不舒服。你是说他不在家?哦。……谢谢。太好啦,……非常感谢。……Merci⑧。”

亚吉奇第三次走进寝室来,弯下腰凑近他妻子,在她胸前画个十字,伸出手去让她吻(凡是爱他的女人都吻他的手,他已经养成习惯了),说他吃午饭的时候回来。他说完就走了。

十一点多钟,使女通报说,符拉季米尔·米海雷奇来了。

索菲雅·利沃芙娜又疲乏又头痛,身子摇摇晃晃,很快地穿上她那件用毛皮镶边、又新又漂亮的淡紫色家常便服,赶紧把头发好歹梳理一下。她觉得她的灵魂里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感情,高兴得周身发抖,生怕他会走掉。她只巴望看他一眼。

小沃洛嘉这次来访,装束整齐,穿着燕尾服,打着白领结。索菲雅·利沃芙娜走进客厅里,他吻她的手,为她身体不爽而真诚地表示难过。后来他们坐下来,他就称赞她那件便服。

“昨天跟奥丽雅见过面以后,我心里很乱,”她说。“起初我感到害怕,而现在却羡慕她了。她好比牢不可破的山岩,谁都休想搬得动它。可是,沃洛嘉,难道她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难道活生生地埋葬自己才算是解决了人生问题?要知道,那是死而不是生啊。”

一提起奥丽雅,小沃洛嘉的脸上就现出感动的神情。

“您,沃洛嘉,是个聪明人,”索菲雅·利沃芙娜说,“请您指点我,好让我也能象她那样行事。当然,我不是个信徒,不会进修道院,不过我还是可以做些性质相似的事。我生活得不轻松啊,”她沉默一阵以后,接着说。“您指点我吧。……告诉我一种可以使我信服的办法。您哪怕只说一句话也好。”

“一句话?好吧:砰地一声响!”

“沃洛嘉,为什么您看不起我?”她痛心地问道。“您跟我讲起话来,原谅我这样说,总是用一种纨袴子弟的特别口气,不象是对朋友,对正派的女人讲话。您很有成就,您喜欢科学,可是为什么您从来也不对我谈科学呢?为什么?我不配吗?”

小沃洛嘉烦恼地皱起眉头,说:

“为什么您忽然需要起科学来了?也许您还需要宪法吧?

或者需要鲟鱼肉烧辣根?”

“哦,好吧,我是个一无可取、渺小庸俗、品行不端、浅薄愚蠢的女人。……我干过许许多多错事,我心理变态,道德败坏,我活该受到轻视。可是话得说回来,您,沃洛嘉,年纪比我大十岁,我的丈夫比我大三十岁。我是在你们眼前长大的,要是你们乐意,你们就可以随意把我培养成任什么样的人,哪怕培养成天使也未尝办不到。可是你们……”她的嗓音颤抖了,“这么可怕地对待我。亚吉奇年纪老了却跟我结婚,您呢,……”“哎,得了,得了,”沃洛嘉说,坐近一点,吻她的双手。

“让叔本华⑨去谈哲学,去证明他要证明的事吧,我们呢,还是来吻这两只小手的好。”

“您看不起我,但愿您能知道我为这种态度多么难过才好!”她迟疑地说,事先就知道他不会相信她的话。“但愿您知道我多么希望变个样子,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我一想到这里就十分兴奋,”她说,果然兴奋得流下泪来。“我想做一个诚实纯洁的好人,不做假,有生活目标。”

“行了,行了,行了,劳驾,别装腔作势了!我不喜欢这样!”沃洛嘉说,脸上现出不痛快的神情。“说真的,这简直象是演戏了。我们还是做普通人的好。”

她怕他生气走掉,就赶紧辩白,而且做出勉强的笑容来向他讨好,又讲起奥丽雅,讲到她一心想解决她的人生问题,开始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砰地……一声……响……”他低声唱起来。“砰地……一声……响……”猛然间,他搂住她的腰。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两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一时间痴迷地,仿佛在雾里似的,瞧着他那张聪明而讥诮的脸、额头、眼睛、漂亮的胡子。……“你自己早就知道我爱你,”她对他承认道,痛苦地脸红了,甚至感到她的嘴唇由于羞耻而抽搐起来。“我爱你。可是你为什么折磨我呢?”

她闭上眼睛,热烈地吻他的嘴唇,吻了大约有一分钟之久。虽然她知道这不正派,连他都会指责她,而且可能有使女走进来,不过她无论如何也没法结束这一吻。……“啊,你在怎样折磨我呀!”她又说一遍。

过了半个钟头,他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以后,在饭厅里坐下来吃东西。她跪在他面前,贪婪地瞧着他的脸。他就对她说,她活象一条小狗,等着人家丢给它一小块火腿吃。后来他叫她坐在他的膝头上,拿她当小娃娃似的摇来摇去,嘴里唱着:“砰地……一声……响!”

临到他准备告辞,她就用热烈的口气问他:“什么时候?今天吗?在什么地方?”

她伸出两只手凑到他的嘴边,好象要用手去抓住他的答话似的。

“今天恐怕不方便了,”他沉吟一下说。“明天也许行。”

他们就分手了。午饭前,索菲雅·利沃芙娜坐上雪橇到修道院里去找奥丽雅,可是到了那边,人家告诉她说奥丽雅外出为死人念赞美诗去了。她从修道院里出来,又坐上雪橇去找她父亲,也没在他家里碰到他,然后她就换一辆雪橇,毫无目的地串大街,走小巷,照这样坐车一直游逛到傍晚。不知什么缘故,她老是想起她那脸上带着泪痕、坐立不安的姑母。

到晚上,他们又坐上三套马的雪橇,到城郊饭店里去听茨冈人唱歌。当他们再次路过修道院的时候,索菲雅·利沃芙娜想起奥丽雅,不由得心惊肉跳,因为她思忖,对她这个圈子里的姑娘和女人来说,除了坐着三套马的车子不停地逛荡,说谎,或者索性进修道院去扑灭生机以外,就没有别的出路了。……第二天索菲雅·利沃芙娜去赴幽会,然后又孤身一人坐在街头的雪橇上跑遍全城,心里想着她的姑母。

过了一个星期,小沃洛嘉把她丢开了。这以后生活又照原样进行,仍旧那么没趣味,无聊,有时候甚至痛苦。上校和小沃洛嘉打很久的台球和“辟开”,莉达懒洋洋地、乏味地讲那些掌故,索菲雅·利沃芙娜老是坐着街头的雪橇游逛,或者要求她丈夫带她坐着三套马的雪橇去兜风。

她几乎每天都到修道院去,惹得奥丽雅厌烦了。她对奥丽雅诉说自己难以忍受的痛苦,哭哭啼啼,同时又感到她一走进修道院,就随身带进一种不洁、可怜、陈腐的东西。奥丽雅呢,老是用背书的腔调不动感情地对她说:这些都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上帝会宽恕她的。

“注释”

①沃洛嘉是符拉季米尔的小名。

②法语:因为赌气。

③法语:对不起,我不是一个人在屋里。

④杰尔查文(1743—1816),俄罗斯诗人。一八一五年一月八日,年轻的普希金在皇村学校参加考试时,当众朗诵他的诗篇,受到杰尔查文的赞赏。

⑤一种纸牌戏。

⑥索尼雅和下文的索涅琪卡均为索菲雅的爱称。

⑦俄国重量单位,1普特等于16.38公斤。

⑧法语:谢谢。

⑨叔本华(1788—186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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