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拉兴喜欢跟有知识、有教养的人谈天。他摸摸胡子,尊严地参加了谈话。

“诸位先生,比方,拿这个例子来说,”他开口道,“我正在运牲口到X地。满满的八车。挺好。……您猜怎么着,每一车皮牲口他们要收六百普特④重的货物的运费。八头牛哪儿有六百普特重,那要轻得多,可是他们才不管呢。……”这当儿亚沙走进房间,找他的父亲来了。他听着,想在椅子上坐下来,可是大概想到自己的身子重,就走开,坐到窗台上。

“他们才不管呢,”玛拉兴接着说,“而且硬要我跟我儿子出三等车的车票钱四十二卢布,因为我们要在货车里跟公牛待在一块儿。这是我儿子亚科甫⑤。我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可是他们上学念书去了。哼,这且不说,依我看呐,铁路把牲口商人弄得倾家荡产了。早先,人家赶着一群群牲口走路,生意倒好做得多。”

老人说话拖拖拉拉,长得很。每说完一句,他就瞧一瞧亚沙,好象要说:“瞧,我在怎样跟有学问的人谈话!”

“唉!”查票员打断他的话,“谁也不愤慨,谁也不批评一句!为什么?那很简单。可恶的事,只有在偶然发生的时候,在它破坏了秩序的时候,才会引人注意,惹人愤慨。而在此地,实在糟极了,这种事却已经是早已风行的常规,成为秩序本身的基础,每一条枕木都带着它的烙印,冒着它的气味,这种事很快就成了习惯!就是这么的,先生!”

第二遍铃声响了。穿怪皮袄的上流人站起来。查票员挽着他的胳膊,仍旧热烈地谈着,跟他一块儿到月台上去了。响过第三遍铃声,站长跑进房间里来,在他的桌子旁边坐下。

“请问,我跟哪一次车走?”玛拉兴问。

站长瞧着一张公文纸,气愤地说:

“您是玛拉兴吗?八节车皮?每节车皮您得付一卢布,此外您还得付六卢布二十戈比的印花费。您没有贴印花。那么一共付十四卢布二十戈比。”

他拿到钱,写了几个字,用沙土吸干墨水,生气地从桌子上抓起一卷表格,很快地走出房间去了。

傍晚十点钟,玛拉兴接到运输处长的回电:“优先放行。”

看完电报,老人意味深长地眫了眫眼睛,很满意自己,就把它塞进口袋。

“哪,”他对亚沙说,“瞧着,学着点。”

到半夜,他那列车开走了。夜色跟昨晚一样黑,天也一样冷。每站停留的时间长了。亚沙坐在毡斗篷上,心平气和地拉手风琴,老人仍然心不定,想干点什么。到了一个火车站,他起意要递个状子上去。有一个宪兵答应他的请求,坐下来写道:“一八八——年十一月十日,N铁路局宪警处Z区军士伊里亚·切列德根据一八七一年五月十九日法令第一款在X车站起草此项报告,内容如下……”“底下写些什么呢?”宪兵问。

玛拉兴在他面前摊开公文纸、邮件和电报收据、帐单。

……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他要宪兵写些什么。在这报告里,他想写的不是哪一件单独的事情,而是整整这一趟旅行的经过,说明他所有的损失,跟站长们的谈话,而且要写得又冗长又刻薄才行。

“写下在Z站,”他说,“站长把我乘的几节车皮从军用列车上摘下来,是因为他不喜欢我的相貌。”

他要求宪兵一定要写到他的相貌。宪兵疲倦地听着,没听完他的话就接着写下去。他照这样结束他的报告:“军士切列德在此报告中陈报事项如上,此项报告送呈Z区区长,并将副本发给加甫里尔·玛拉兴。”老人接过副本来,把它塞在他的里面口袋里装得满满的那些文件纸当中,十分满意,走回他的车皮去了。

早晨,玛拉兴醒来,又心绪恶劣,可是他的怒气没有发泄在亚沙身上,却发泄到牛身上去了。

“这些牛完蛋了!”他抱怨道。“它们完蛋了!它们只剩最后一口气了!真遭罪,它们都要死了!呸!”

那些公牛有许多天没喝水了,渴得要命,就舔车壁上的霜,等到玛拉兴走到它们面前,它们就开始舔他的凉冰冰的皮袄。凭它们那发亮的、含泪的眼睛看得出来,它们给口渴和颠簸折磨得筋疲力尽,又饥饿又痛苦。

“运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生真倒霉!”玛拉兴嘟嘟哝哝地说。

“你们快点死掉倒也罢了!瞧着你们我心里不好受啊。”

到中午,火车停在一个大火车站上,依照铁路规章,这火车站有清水供应活牲畜喝。玛拉兴就给牛喝水,可是公牛不喝,水太凉了。……又过了两天两夜,京城终于在远处烟雾弥漫中出现了。旅程结束了。火车没有开到那座城就在一个货站附近停下来。公牛从货车里放出来。它们摇摇晃晃,绊绊跌跌,好象在光滑的冰上走路似的。

玛拉兴和亚沙卸完牲口,办完兽医的检查手续,就在城郊一家肮脏、便宜的客店里歇脚,那边的广场正是做牲口生意的市场。他们的住处肮脏,吃食难于下咽,跟家里全不一样。他们在一个糟糕的音乐队的刺耳的乐声中睡觉,那种乐声一天到晚在这家客店下面的饭店里闹个不停。老人一清早就出去找买主,亚沙一连好几天坐在客店的房间里,或者出门上街去看一看这座京城。他看见畜粪狼藉的肮脏广场,看见饭馆的招牌,看见迷雾中修道院的齿状围墙。……有时候他跑到街对面去,看杂货店的窗子,欣赏装着各色蜜糖饼干的罐子,打呵欠,懒洋洋地走回房间去。这座京城引不起他的兴趣。

临了,公牛卖给一个商人了。玛拉兴雇了些赶牲口的人。

所有的公牛分成每十头一群,给赶到城的另一头去了。那些公牛乏透了,耷拉着脑袋走过热闹的街道,冷淡地瞧着它们生平第一次、而且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的东西。衣服破烂的赶牛人跟在它们后面,也耷拉着脑袋。他们烦闷。……偶尔有个赶牛人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想起他前面有些交托他经管的牛,为要表示他做事尽责,就捞起一根木棒使劲打在一头公牛的背上。公牛痛得摇摇晃晃,往前窜了十几步,向四下里瞧一眼,好象当着许多生人挨打很难为情似的。

玛拉兴和亚沙卖掉牛,买了许多就是在家乡也买得到的东西,预备带回去送给家人,随后就打点着动身回家。在开车三个钟头以前,老人已经跟买主一块儿喝得颇有醉意,因此又坐立不安了,就带着亚沙下楼到饭店里坐下来喝茶。他跟所有的内地人一样,不能独自一个人吃喝,他总得找个跟他自己一样忙忙乱乱又爱扯淡的人做伴。

“把老板叫来!”他对仆役说,“告诉他说我请他喝茶。”

客店老板是一个保养得很好、对旅客十分冷淡的男子,他走过来,在桌子旁边坐下。

“嗯,我们的货物脱手了!”玛拉兴笑着对他说,“我把我的山羊卖成了老鹰的价钱。当然罗,我们动身的时候,肉价是三卢布九十戈比,可是等我们到了此地,价钱已经落到三卢布二十五戈比。他们告诉我们说,我们来得太迟,要是早来三天就好了,因为现在肉生意清淡,圣菲里普斋期⑥到了……知道吗?简直是一团糟!这样一来,一头牛就要赔十四卢布。而且想想看,运这些牛化掉了多少钱!十五卢布的运费以外,还得为每头牛化六卢布,——诈骗啦、贿赂啦、请客啦,这样那样的。……”客店老板不得不敷衍一下,只好听着,勉强地喝茶。玛拉兴唉声叹气,拍手,嘲笑自己不走运,可是一切都表明,他虽然遭到损失,却并不怎么伤心。只要有人听他讲话,眼前有事可做,而且误不了火车,那就赔钱也好,赚钱也好,他都不在心上。

过了一个钟头,玛拉兴和亚沙带着许多箱笼、包裹,从客店房间里走下楼来,出了大门,准备坐雪橇到车站去。客店主人、仆役、好几个女人出来送他们。老人感动了。他把十戈比钱币向四面八方丢出去,用唱歌样的声调说:“再见啊,祝你们平安!求主保佑你们万事如意。要是上帝保佑我们平平安安,那我们到了大斋节还要上这儿来。再见!谢谢你们。……求主保佑你们!”

老人坐上雪橇,脱掉帽子,面对着在雾中象一块黑斑似的修道院墙壁,在自己胸前画了好久的十字。亚沙坐在他身旁的座位边上,一条腿伸向一旁。他的脸跟先前一样,没有一点激动的样子,既没露出烦闷,也没表现欲望。他并不因为回家而高兴;至于没有来得及观赏京城里的景色,他也不觉得可惜。

“走吧!”

赶雪橇的就挥动鞭子抽马,扭转身去,开始骂那些笨重的行李。

“注释”

①在许多铁路上,为了避免发生不幸事故而禁止携带干草上车,因此活牲口一路上就没有东西可吃。——俄文本编者注。

②凡是经特别指定做运输军队用的火车就叫做军用列车;没有军队可运的时候,这列车就运输货物,它比普通的运货列车走得快。——俄文本编者注。

③根据东正教传说,殉教徒符拉西是一个遵守教规的牧人,是牲畜的保护者。

④俄国重量单位,1普特等于16.38公斤。

⑤前文“亚沙”是“亚科甫”的小名。

⑥即圣诞节前的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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