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了避免把乌斯科夫家的家庭秘密张扬出去,已经采取最严厉的措施。有一半仆人已经给打发到戏院和杂技场去了,另一半守在厨房里不准外出。仆人们接到命令:来客一概挡驾。上校太太(也就是婶娘)、她的妹妹、女家庭教师,虽然知道这个秘密,却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他们坐在饭厅里,既不到客厅,也不到大厅去。

这场大风波的祸首,萨沙·乌斯科夫本人,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人,早已来了,遵照他的辩护人,心肠极软的舅舅伊凡·玛尔科维奇的嘱咐,温顺地坐在大厅里,靠近书房的门口,准备好做一番坦率诚恳的解释。

书房里正在举行家庭会议。他们所谈的是一件很不愉快的、棘手的事。事情是这样的:萨沙·乌斯科夫冒名开了一张期票,在一个银行里办理了贴现,而这张期票三天前已经到期,于是如今他的两个叔叔和舅舅伊凡·玛尔科维奇就要解决一个问题:他们究竟应该付出这张期票的款项来挽救家庭名誉呢,还是应该丢手不管,把这个案子提交司法当局处理?

对事不干己的局外人来说,这类问题是容易解决的,然而对那些亲身遭到这种不幸,也就是必须严肃解决这种问题的人来说,这种问题就非常难于解决了。那些长辈已经议论很久,可是问题的解决还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诸位先生!”上校叔叔说,从他的声调里可以听出他又疲倦又伤心。“诸位先生,谁说家庭名誉是偏见?我根本没有说过。我只是警告你们不要抱着不正确的见解,指出你们可能犯无法原谅的错误罢了。你们怎么会不懂呢?要知道我说的不是中国话,而是俄国话呀!”

“好朋友,我们懂得的,”伊凡·玛尔科维奇温和地说。

“既然你们说我否定了家庭名誉,那怎么能算是懂了?我再说一遍:对家庭名誉理解得不正确,那才是偏见。理解得不正确!这就是我所说的!不管是谁,只要他是骗子,那么包庇他,使他不受惩罚,无论出于什么动机,都是违法的,不是正派人应该做的,这不是挽救家庭名誉,而是怯懦地规避公民责任!就拿军队来做个例子吧。……军队荣誉在我们心目中比其他一切荣誉都宝贵,然而我们并不包庇我们的犯罪成员,而是审判他们。那又怎么样?难道军队荣誉因此受到了玷污?刚好相反!”

另一位叔叔是省税务局的一个文官,为人沉默寡言,头脑迟钝,害着风湿病。他要么默默不语,要么只是说:万一打起官司来,乌斯科夫这个姓可就会登到报纸上去了。依他的见解,这个问题一开头就应当捂得严严的,千万不能张扬出去,然而他除了提到报纸以外再也举不出别的什么理由来解释自己的看法了。

心肠极软的舅舅伊凡·玛尔科维奇讲得流畅,温和,声音发颤。他开头说:青春自有它的权利,自有它入迷的东西。

我们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入过迷呢?慢说普通的凡人,就连伟大的人物,在年轻的时候也难免入迷,犯错误。比方就拿大作家的生活经历来说。他们年轻的时候谁没有热中于赌博和酗酒而挥霍金钱,谁没有惹得思想端正的人愤慨呢?如果萨沙的入迷已经接近犯罪,那么必须注意:他,萨沙,几乎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他在中学读到五年级就被开除了。他年纪很小就父母双亡,所以临到年轻刚懂事的时候,没有受到管教和良好有益的影响。他心浮气躁,容易冲动,没有立定脚跟,要紧的是,人生的幸福跟他无缘。就算他犯了过错,那么无论如何他总应当受到一切有恻隐之心的人的宽容和同情。对他加以惩罚当然是应该的,然而就是不惩罚他,他的良心以及目前他等着亲戚们的判决而经受到的痛苦也已经在惩罚他了。上校举出军队来做比喻是很精采的,这给他的崇高智慧增添了光彩,他呼吁公民的责任感,这说明他灵魂高尚,不过大家也不要忘记:在每个人身上,公民是跟基督徒紧密结合着的。……“如果我们对待这个犯罪的孩子不是惩罚,而是伸出援助的手,”伊凡·玛尔科维奇热烈地说,“我们就违背了公民的责任吗?”

接着,伊凡·玛尔科维奇讲到家庭名誉。他自己并没有属于乌斯科夫家族的荣幸,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这个有名的家族从十三世纪就开始传下来了。他也一刻都没有忘记他永远铭记心中而且为他所热爱的姐姐做过这个家族的一个代表的妻子。一句话,他有许多理由认为,这个家族对他来说是亲密的。他不能认可这样一种想法:为了区区一千五百卢布就害得这个家族的无限珍贵的纹章蒙上阴影。如果他所陈述的种种动机都缺乏说服力,那么最后他,伊凡·玛尔科维奇,请在座的人问一问自己:究竟什么叫犯罪?犯罪是以作恶的意志为基础的不道德行为。可是人的意志是自由的吗?科学对这个问题还没有作出肯定的回答嘛。学者们抱着不同的见解。

例如,最新的龙勃罗梭①学派就不承认自由的意志,却把每一种犯罪行为都看做个人的纯粹解剖学特征的产物。

“伊凡·玛尔科维奇!”上校恳求地说,“我们在认真地谈一件重要的事,您却讲什么龙勃罗梭!聪明人,请您想一想,您何必讲这些呢?难道您以为,这些玩艺儿和您的辩才能够解决问题吗?”

萨沙·乌斯科夫本人坐在门外听着。他既不害怕,也不羞愧,更不觉得烦闷,只是觉得疲倦和心灵空虚罢了。他们原谅他也罢,不原谅他也罢,他觉得对他来说完全一样。他所以到这儿来等候判决,准备作出解释,也只是因为心肠极软的伊凡·玛尔科维奇要求他到这儿来罢了。他并不担心他的前途。将来不论到哪儿去,坐在大厅里也好,关在监狱里也好,到西伯利亚去也好,在他都无所谓。

“西伯利亚就西伯利亚,管它呢!”

生活使他厌倦。生活沉重得叫人受不了。他背着一身的债,还也还不清,衣袋里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亲戚们惹得他讨厌,他早晚会跟他那些朋友和女人分手,因为他们对他的寄生地位已经十分看不起了。前途是黯淡的。

萨沙却满不在乎,只有一件事使他激动,那就是屋里那些人骂他流氓和罪犯。他随时想跳起来,冲进书房,大喝一声,回答上校讨厌的响亮声音:“您胡说!”

罪犯是个可怕的词。只有凶手、窃贼、土匪、一般在道德上已经不可救药的人,才叫做罪犯。而萨沙离这一切还远得很呢。不错,他欠人很多钱,没有偿还债务。可是欠债不能算是犯罪,而且很少有人不欠债,上校和伊凡·玛尔科维奇两个人就都欠着债嘛。……“此外我犯了什么罪呢?”萨沙想。

他用假期票提取了现款。可是他所认得的年轻人都干过这种事啊。比方说,汉德利科夫和冯·布尔斯特每逢手边缺钱用,总是冒用父母或者朋友的名义,开出假期票去提取现款,然后,等收到家里的钱,就把期票在到期以前赎回来。萨沙也是这样做的,不过没有赎回期票而已,因为他没有拿到汉德利科夫答应借给他的钱。这不能怪他,得怪环境。不错,冒充别人签名,大家都认为是不体面的事,可是这毕竟不是犯罪,而是一种大家都使用的手段,一种不高明的办法,并不损伤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害处,因为萨沙冒充上校签名,并不是存心要害什么人,或者给什么人造成损失。

“对,这并不等于我犯了罪,……”萨沙暗想。“我也没有那种敢于犯罪的性格。我性子温和,多情善感,……我有钱的时候总是帮助穷人。……”萨沙照这样思考着,房门里面的人却仍旧在讲话。

“诸位先生,这样下去,事情就会没完没了!”上校激烈地说。“假定我们原谅他,替他付清期票的钱,可是要知道,这以后他不会停止那种放荡的生活,仍旧会挥霍金钱,欠下债务,到我们的裁缝师傅那儿去用我们的名义给自己定做衣服!您能担保这是他最后一次干这种勾当吗?至于我,我就根本不相信他能改邪归正!”

税务局文官嘟嘟哝哝回答了一句什么话,这以后伊凡·玛尔科维奇就流畅温和地讲起来。上校不耐烦地挪动椅子,用他那讨厌的响亮声音压过舅舅的说话声。最后房门打开了,伊凡·玛尔科维奇从书房里走出来,他那刮光胡子的瘦脸上现出一块块红斑。

“来!”他说,拉住萨沙的手。“来,真心诚意地解释一下吧。不要骄傲,好孩子,要规规矩矩,说心里话。”

萨沙走进书房。税务局文官坐在那儿。上校把手插在衣袋里,站在一张桌子前面,他的一个膝头跪在椅子上。书房里烟雾腾腾,闷得很。萨沙没看文官,也没看上校。他忽然觉得羞臊,害怕了。他不安地打量着伊凡·玛尔科维奇,嘟哝说:“我会付那笔钱。……我会还的。……”“你凭期票提取现款的时候有过什么打算?”他听见那个响亮的声音说。

“我……汉德利科夫本来答应在期票到期以前借给我钱的。”

萨沙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他从书房里走出来,又在门外的椅子上坐下。这时候他有心一走了事,然而他给憎恨憋得透不出气来,他一心想留在这儿给上校一点难堪,对他顶撞几句。他坐在那儿,盘算着应该对他那可恨的叔叔说些什么厉害而有分量的话,可是这时候客厅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笼罩在昏光里。她就是上校太太。她招手叫萨沙走过去,绞着手,哭着说:“Alexandre②,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不过……您听我说,您听我说,我求求您。……我的朋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这真是可怕,可怕呀!看在上帝份上,您去央告他们,辩白几句,求求他们吧。”

萨沙瞧着她那颤动的肩膀,瞧着大颗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听着身后那些疲劳苦恼的人发出含混而烦躁的声音,耸了耸肩膀。他再也没料到他这些门第富贵的亲戚为了区区一千五百卢布会闹出这么一场风暴!他不理解她的眼泪,也不理解那些颤抖的语声。

过了一个钟头,他听见上校占上风了。最后,叔叔和舅舅也想把这个案子提交司法当局处置了。

“总算解决了!”上校吁一口气说。“完事了!”

那几位长辈,连死心眼儿的上校也包括在内,做完这个决定后,显然都灰心丧气了。随后是沉默。

“主啊,主啊!”伊凡·玛尔科维奇叹道。“我那可怜的姐姐!”

他开始小声讲他的姐姐,萨沙的母亲,目前多半就在这个书房里,只是肉眼看不见罢了。他的心体会到这个不幸而又神圣的女人在哭泣,在发愁,在为她的儿子求情。为了让她在坟墓里得到安宁,应当宽恕萨沙才对。

传来了啜泣的声音。伊凡·玛尔科维奇哭着,嘴里还含含糊糊说着什么,隔着门却听不清楚。上校站起来,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冗长的谈话又开始了。

不过后来客厅里的时钟敲了两下。家庭会议总算结束了。

上校不愿看见那个惹他十分生气的人,于是没有从书房走到大厅,却直奔前厅去了。……伊凡·玛尔科维奇走进大厅里。

……他兴奋得很,快活地搓着手。他那带着泪痕的眼睛喜气洋洋,他的嘴一撇,现出了笑容。

“好极了!”他对萨沙说。“谢天谢地!你,我的朋友,可以回家去,放心睡觉了。我们决定偿还那张期票的钱,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得改悔,而且明天就到我的村子里去干点正事。”

过了一分钟,伊凡·玛尔科维奇和萨沙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走下楼去。舅舅嘟嘟哝哝说些开导的话。萨沙没有听他讲话,只是觉得好象有个可怕的重东西渐渐从他的肩膀上滑下去了。他们已经原谅他,他自由了!欣喜象风一样扑进他的心,给他的心送来一股甜蜜的凉意。他一心想呼吸,想很快地活动,想生活!他瞧着街灯,瞧着乌黑的天空,想起冯·布尔斯特今天在“野熊饭店”举行命名日宴会,欣喜就又抓住了他的心。……“我要去!”他决定。

然而这时候他想起身边连一个小钱也没有,他目前去找的朋友会因为他没有钱而看不起他。无论如何非弄到一笔钱不可!

“舅舅,借给我一百卢布!”他对伊凡·玛尔科维奇说。

舅舅惊愕地瞧着他的脸,退到街灯的柱子跟前。

“借给我!”萨沙说,急得两只脚不住地左右倒换着,开始喘气。“舅舅,我求求你!借给我一百卢布!”

他的脸变了样子。他浑身发抖,紧逼他的舅舅。……“不借吗?”他看见舅舅仍旧吃惊,不理解他,就问道。

“你听我说,要是你不借,那我明天就到法院去自首!我不让你们付那张期票的钱!明天我要再开一张假期票去取钱!”

伊凡·玛尔科维奇呆若木鸡,在惊恐中嘟嘟哝哝说了一句不连贯的话,从钱夹里拿出一张一百卢布钞票,交给萨沙。

萨沙接过来,很快地离开他,走掉了。……萨沙雇了一辆街头马车,定下心来,觉得胸中又掀起一股欣喜的心情。方才心肠极软的伊凡·玛尔科维奇在家庭会议上讲到的青春的权利,如今醒过来,抬头了。萨沙想象着近在眼前的豪饮的盛况,同时他脑子里有一个思想在酒瓶、女人、朋友中间闪动不停:“现在我才看出来我犯罪了。对,我犯罪了。”

“注释”

①龙勃罗梭(1835—1909),意大利资产阶级犯罪学家,主张犯罪是先天性的,认为有人生来就是“犯罪型”。

②法语:亚历山大。萨沙是亚历山大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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