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走出这么严肃大胆的一步,竟然改变宗教信仰。他却光是反复向我说明“《新约》是《旧约》的天然续篇”,这句话分明出自别人之口,是他学来的,根本不能说明问题。不管我怎样努力,怎样试探,还是一点也不知道原因所在。要是相信他的话,他确实象他所说的那样是出于信仰才接受东正教的,那么这种信仰究竟是什么内容,它的基础是什么,从他的话里却听不明白。如果推断他是出于贪利才改变宗教信仰的,那也不行:他身上穿着廉价的旧衣服,他靠修道院的面包糊口,他的前途很不稳定,这都不大象是贪利的表现。那就只能这样想:促使我的同室人改变宗教信仰的,就是他按通常的说法称之为求知欲的那种不安定的精神,也正是这种精神,才把他象一块小木片那样从这个城丢到那个城,使他飘泊不定。

我躺下睡觉以前,先走出门外,到过道上去喝水。等到我回来,我的同室人却站在房中央,惊恐地瞧着我。他脸色灰白,脑门上闪出汗光。

“我的神经又出了大毛病,”他嘟哝说,现出病态的微笑,“很厉害!神经错乱大发作了。不过,这也没什么。”

他从讲起《新约》是《旧约》的天然续篇,犹太教已经过时。他仔细挑选一句句话,仿佛极力要聚起他信仰的全部力量,用来压倒他灵魂的不安,对自己表明:他丢掉祖先的宗教并不是做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而是按一个有思想的、破除成见的人行事的,因此他尽可以大胆地独自留在房间里,面对自己的良心。他正在说服自己,而且用眼睛向我求援。

……

这当儿,油烛上结了一个又大又难看的烛花。天已经亮了。昏暗的小窗口变成蓝色,从那儿望出去可以清楚地瞧见顿涅茨河两岸和河对面的橡树林。现在该睡觉了。

“明天这儿会很有趣味,”等我灭了油烛,躺下去后,我的同室人说。“做完早弥撒以后,游行行列就要坐船,从修道院到隐修区去了。”

他扬起右边的眉毛,偏着头,面对神像做完祷告,没脱衣服就在他那小睡榻上躺下。

“哦,对啦,”他翻个身说。

“什么‘对啦’?”我问。

“我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入东正教的时候,我母亲正在罗斯托夫城找我。她觉得我要改变信仰了。”他叹口气,接着说:“我已经有六年没到莫吉廖夫省去。我妹妹大概已经嫁人了。”

他沉默一忽儿,看出我还没睡着,就开始小声说:谢天谢地,人家不久就会给他找个差事,他终于要有自己的家,有稳定的地位,有牢靠的每日口粮了。……我呢,带着睡意暗想,这个人永远也不会有自己的家,有稳定的地位、牢靠的口粮。他讲述着自己的幻想,把教师的职位说成了天国乐土。

他跟大多数人一样,对流浪生活抱着偏见,认为那是一种奇特、反常、意外的事,就跟疾病一样,他总想过一般人的日常生活,认为这样才能得救。从他的口气里,可以听出他感到自己反常,感到惋惜。他仿佛在为自己辩白和表示歉意似的。

离我不到一俄尺远,躺着一个流浪者。在我们隔壁的那些房间里,在院子里,在大车旁边,在朝圣者中间,总有好几百这样的流浪者在等待早晨,而且,在更远的地方,要是人能够想象全俄国的话,这时候会有多少这样的风滚草,为了寻找比较好的生活,顺着大路和乡间土道走着,或者在客找里,小酒店里,旅馆里,露天底下的草地上打瞌睡,等待黎明啊。……我一面昏昏睡去,一面暗想,要是人能够找出种种道理和话语来向他们证明,他们的生活象其他各种生活一样,并不需要什么辩解,那么这些人会多么惊讶,甚至也许会高兴呢。

我在睡梦中听见门外响起悲凉的钟声,仿佛在流着伤心的眼泪一样。见习修士喊了好几回:“上帝的儿子,主耶稣基督,饶恕我们吧!请大家去做弥撒!”

等我醒来,我的同室人已经不在房间里了。阳光普照,窗外人声喧哗。我走出去,知道弥撒已经做完,游行行列早已往隐修区走去。人们成群地在岸边徘徊,感到闲着没有事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候他们还不能吃东西,喝水,因为在隐修区,晚弥撒还没有结束。修道院的小铺,朝圣者素来喜欢涌进去打听各种东西的价钱,这时候还关着门。有许多人虽然已经疲劳,可是烦闷无聊,就信步往隐修区走去。我也走上一条小路,它从修道院通到隐修区,弯弯曲曲,象一条蛇似的,爬上又高又陡的岸坡,在橡树和松树中间绕来绕去,时而上坡,时而下坡。下面顿涅茨河闪闪发光,太阳倒映在水里,上面是白垩的陡峭岸坡,坡上的橡树和松树葱葱茏茏,一片碧绿。那些树一棵跟着一棵,倒挂在坡上,不知怎的,几乎就长在峭壁上,却能不掉下来。朝圣者顺着这条小路,一个跟着一个走去。人数最多的是从邻县来的乌克兰人,不过也有许多人是从远方,从库尔斯克省和奥廖尔省步行来的。在这杂色的行列里,也有马里乌波尔的希腊籍农庄主,都是些强壮、稳重、亲切的人,跟他们那些住满我们南方沿海各城的退化而瘦弱的同胞迥然不同。这里面也有裤子上滚着红色镶条的顿涅茨人、塔夫利达人以及从塔夫利达省来的移民。这儿有许多朝圣者是身分不明的人,跟亚历山大·伊凡内奇一样,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从哪儿来,单从他们的面容,从他们的服装,从他们的话语是认不出来的。

这条小路的终点是个小小的木码头。从这儿往左走,有一条狭窄的石子路,穿过一道山,通到隐修区。木码头旁边停着两条笨重的大木船,样子阴沉,好比儒勒·凡尔纳⑧书中写的新西兰独木舟。一条木船上有长排坐位,上面铺着毡毯,是供教士和歌手坐的,另一条船上没有毡毯,是给一般人坐的。临到游行行列坐船返回修道院,我发现我自己夹在勉强挤上第二条船的幸运儿中间。这条船上的人很多,船几乎行驶不动了,一路上有好些人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而且要保护好帽子,免得被人挤扁。路上风光绮丽。一边的岸坡又高又陡,岩石发白,坡上长着倒挂下来的橡树和松树,人们沿着小路匆匆赶回去。另一边岸上,坡度不陡,有绿油油的草场和橡树林。两岸都浸沉在阳光里,显出幸福乐观的气象,好象多亏了它们,这个五月的清晨才这么美丽似的。太阳的映影在顿涅茨河的急流中颤抖,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太阳那长长的光线在教士的法衣上,在神幡上,在船桨拍起的水花上,跳动不定。复活节赞美歌的歌声啦,船桨的击水声啦,鸟雀的鸣叫声啦,种种声音在空中汇合成一片和谐温柔的乐声。载教士和神幡的木船走在前面。船尾上站着一个身穿黑衣服的见习修士,安稳不动,好比一尊塑像。

等到游行行列走近修道院,我才发现亚历山大·伊凡内奇也在那些人中间。他站在大家前面,高兴得嘻开嘴巴,扬起右边的眉毛,瞧着这个行列。他脸上喜气洋洋,大概在这种时候,四周有那么多人,天色那么明朗,他就满意他自己,满意他的新信仰,满意他的良心了。

过了一忽儿,我们坐在房间里喝茶,他仍旧高兴得脸上放光。他的面容说明,他既满意茶,也满意我,十分尊重我的教养,而且如果谈起知识方面的什么问题,他自己也能应付,不致丢脸。……“您说说看,我该看些什么心理学著作?”他文绉绉地谈起来,皱起鼻子。

“可是您为什么要读这种书?”

“缺乏心理学知识是不能做教师的。我在教小学生以前,先得了解他们的心灵。”

我对他说,要了解儿童的心灵,光读心理学的书是不够的,再者,对一个还没有熟悉语文和算术教学法的教师来说,心理学无异于奢侈品,就跟高等数学一样多余。他欣然同意我的话,然后他讲起教员的职务多么艰苦繁重,要想根除小孩子学坏和迷信的倾向,促使他们独立而正直地思考,把真正的宗教、个性和自由之类的观念灌输到他们的头脑里去,是多么困难。对这些话,我回答了几句。他又同意了。总之他很乐意赞同我的话。显然,那许多“文绉绉的问题”还没在他头脑里稳固地扎下根。

我临行前,我们一块儿在修道院附近闲步,消磨炎热漫长的白昼。他一步也不离开我。这究竟是因为他依恋我呢,还是因为他害怕孤独,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山坡上点缀着许多小花园,我记得我们走进其中的一个,在黄色金合欢的花丛下并排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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