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犹太人,改信教的。……不久以前我才改信东正教。”
这时候我才明白先前他脸上那种我怎么也不能理解的东西:那厚厚的嘴唇,说话时候扬起右边嘴角和右边眉毛的样子,眼睛里那种独特的只有犹太人才有的油亮。我也明白他那种特别的口音是怎么回事了。……从后来的谈话中,我还知道他叫亚历山大·伊凡内奇,从前叫伊萨克。他是莫吉廖夫省的人,从诺沃契尔卡斯克到圣山来。他是在诺沃契尔卡斯克改信东正教的。
亚历山大·伊凡内奇吃完腊肠,站起来,扬起右边眉毛,对着神像做祷告。后来他在小睡榻上坐下,对我简略地叙述他很长的经历,这时候,他的眉毛一直那么扬着。
“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爱念书,”他开始说,那口气听上去不象是讲他自己,倒象是讲一个去世的大人物似的。“我的父母是贫寒的犹太人,做点小生意,您知道,生活得跟乞丐一样,肮里肮脏。一般说来,那儿的人都是又穷又迷信,不喜欢念书,因为教育,很自然,叫人远离宗教。……他们却是狂热的教徒。……我的父母怎么也不肯叫我受教育,希望我也做生意,除了《塔木德》③以外什么也别念。……不过,您会同意,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一生一世为一小块面包挣扎,在垃圾堆里打滚儿,反复念那本《塔木德》的。有时候,一些军官和地主到我父亲的小酒店来,讲起许多那时候我连做梦都没想到过的事情。嗯,当然,那些事是引诱人的,弄得人满心羡慕。我就哭着要求把我送进学校去,可是他们只教我学犹太人的文字,别的什么也不教。有一次我找到一张俄语报纸,把它带回家,想用来做风筝,结果我为这件事挨一顿痛打,其实我并不懂俄语。当然,这种狂热是在所难免的,因为每个民族都本能地爱护自己的民族特性,可是那时候我不懂这个道理,因而颇为愤慨。……”从前的伊萨克说完这句文绉绉的话以后,高兴得把右边的眉毛扬得更高,斜起眼睛瞧着我,如同公鸡瞧着谷粒似的,他那样子仿佛想说:“现在您总该相信我是个有学问的人吧?”
另外他又讲到宗教狂热,讲到他那不可抑制的求知欲,后来接着说:“这可怎么办呢?我就横下心,跑到斯摩棱斯克去了。在那儿,我有个堂兄,干镀锡的活儿,做白铁盒。当然,我就在他那儿当学徒了,因为我没法糊口,光着脚,衣服破破烂烂。……我心里这样盘算:白天干活,晚上和星期六看书。我就这样做了,可是警察发现我没有身份证,就把我押解回乡,送到我父亲那儿去了。……”亚历山大·伊凡内奇耸起一个肩膀,叹了口气。
“这可怎么办!”他接着说,往事越是清楚地在他心头再现,他说话的犹太口音也就越重。“我父母把我惩治一下,就把我交给我爷爷去管教了。他是个犹太老人,狂热的教徒。可是我夜里逃到什克洛夫城去了。在什克洛夫城,我的叔父把我抓住;我就又逃到莫吉廖夫城,在那儿住了两天,又跟一个同伴到斯塔罗杜布城去了。”
后来这个讲话人在回忆中——提到戈麦尔城、基辅城、白教堂、乌曼城、巴尔塔城、宾捷雷城,最后他到了奥德萨。
“在奥德萨,我游荡了一个星期,找不到工作,挨着饿,后来有些在城里走来走去收买旧衣服的犹太人把我收留下来。那时候我已经会读书写字,懂得算术,会算分数,想进一个什么学校去读书,然而又没有钱。怎么办呢!我在奥德萨城里走动了半年,收买旧衣服,可是那些犹太人,那些骗子,不给我工钱,我一气之下,就走了。后来我坐轮船到彼列科普去了。”
“为什么到那儿去呢?”
“就这样去了。有个希腊人答应在那儿给我找个工作。一句话,十六岁以前我就一直这样飘泊,没有固定的工作,也扎不下根,后来到了波尔塔瓦城。那儿有个犹太大学生听说我想读书,就给我写了封信,让我交给哈尔科夫城的一个大学生。当然,我就到哈尔科夫城去了。那儿的大学生们商量一阵,开始帮助我准备考试,好让我进技术学校。您知道,我得对您说,我碰到的那些大学生真是好,我直到死也忘不了他们。且不说他们供我吃,供我住,他们还领我走上正路,教我思考,给我指出生活目标。他们当中有些聪明出色的人,现在已经出名了。比方说,您听到过格鲁玛赫尔吧?”
“没听到过。”
“您没听到过。……他在哈尔科夫城的报纸上发表过一些很有见解的文章,正准备做教授呢。嗯,当时我读了许多书,参加大学生小组,在那种小组上庸俗的话是听不到的。我准备了半年,可是投考技术学校却要学会中学里的全部数学课程,格鲁玛赫尔就劝我改考兽医学校,因为中学六年级的学生就可以投考那个学校。当然,我就开始准备。我并不想做兽医,可是他们对我说,念完兽医学校,就可以不经考试升到大学医学系三年级。我读完屈纳④的全部著作,读了柯尔涅里·涅波特⑤的书,而且àlivreouvert⑥,在希腊语方面几乎读完了库尔齐乌斯⑦的全部著作。可是您知道,一来二去,……大学生们陆续走散,我的地位不牢靠了。同时我又听说我母亲来了,在全哈尔科夫城找我。于是我索性走了。怎么办呢?不过幸好我听说,这儿顿涅茨铁道旁边有个采矿学校。
那么何不投考这个学校呢?您要知道,采矿学校的学生有权做监工,这倒是极好的职位,我知道有些矿井的监工一年挣一千五呢。好得很。……我就考进去了。”
亚历山大·伊凡内奇脸上带着敬畏肃穆的神情列举采矿学校教授的二十几门深奥难懂的学科,叙述学校里的情形、矿井的构造、工人的情况。……然后他讲起一件可怕的事,象是捏造的,可是我又不能不信,因为讲故事的人口气十分诚恳,他那张犹太人的脸上,恐惧的神情十分真切。
“我在实习操作时期,有一天出了事,”他扬起两道眉毛说。“当时我在顿涅茨区的一个矿井上。您一定见过人怎样下矿井。您记得,人扬鞭抽马,大门就活动起来,于是一个吊斗顺着滑轮降到矿井去,另一个吊斗升上来,等到第一个升上来,第二个就降下去,完全跟水井的两只吊桶一样。好,有一回我坐上吊斗,正往下降,可是您猜怎么着,我忽然听见:当啷!原来链子断了,我就随着吊斗和断了的一截链子飞到魔鬼那儿去了。……我从三俄丈高的地方摔下去,胸口和肚子朝下。吊斗比人重,比我先落地,我这个肩膀正好撞在它的边上。您知道,我躺在那儿吓坏了,心想必是已经摔死,可我忽然看见新的灾难又来了:原来另一个升上去的吊桶失去均衡的重量,哗啷一声直朝着我掉下来。……这可怎么办?我一看见这样的事,就贴住墙,缩成一团,等着吊桶马上带着全部力量砰的一声砸在我脑袋上,我想起父母,想起莫吉廖夫省,想起格鲁玛赫尔,……我祷告上帝,不过幸好……连想起来都可怕呀。”
亚历山大·伊凡内奇勉强笑了笑,用手心擦一擦脑门。
“不过幸好它掉在我身旁,只轻轻碰着这半边身子。……我这半边的衣服、衬衫、皮肤都破了,……那力量吓人呀。后来我就人事不省了。他们把我抬上来,送进医院。我住了四个月医院,大夫说我会得肺痨病。我现在老是咳嗽,胸口痛,神经也很不正常。……每逢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总十分害怕。当然,我的身体既是这样,我就没法做监工了。我只好离开采矿学校。……”“那么现在您做什么工作呢?”我问。
“我已经参加过乡村教师的考试,及格了。现在我又入了东正教,就有权利做教师了。在我受洗的诺沃契尔卡斯克城,人家很关心我,答应在教区学校里给我找一个位子。过两个星期我就到那儿去,再托托他们。”
亚历山大·伊凡内奇脱掉大衣,只穿着一件带俄罗斯式绣花衣领的衬衫,系着一条毛线织的腰带。
“现在该睡觉了,”他说,把大衣放在床头,打个呵欠。
“您知道,直到最近我才信上帝。我原是无神论者。我躺在医院里的时候,想起宗教,开始思索这个问题。依我看来,有思想的人只能有一种宗教,那就是基督教。要是不相信基督,此外就没有什么可相信的了。……不是吗?犹太教过时了,它所以还存在,也只是由于犹太族的特殊性而已。等到文明传播到犹太人当中去,犹太教就会一点痕迹也不剩了。您一定已经留意到,所有年轻的犹太人都是无神论者。《新约》是《旧约》的天然的续篇。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