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夫,你的心涂上了煤焦油。你,老弟,从来也没有恋爱过,所以你也就不会明白我的心理。这场雨浇不灭我灵魂里的火,就跟预防队也扑不灭太阳似的。见鬼,我这话说得多么有诗意啊!你,马车夫,总不是诗人吧?”

“不是,老爷。”

“哦,那么你要明白……”

最后席尔科夫伸手到口袋里去摸钱夹子,要付车钱了。

“朋友,我们原先讲定一卢布二十五戈比。你收下车钱吧。

喏,这是一卢布,这是三枚十戈比硬币。多给你五戈比。再见,希望你记住我。不过,请你把这个筐子先拿下车,放在那边台阶上。要小心点,筐子里装着一个女人的舞衣,我爱那个女人胜过爱我的生命啊。”

马车夫叹口气,不乐意地从赶车坐位上爬下来。他在黑地里稳住身子,踩着泥浆,把筐子送到台阶的梯级上。

“哼,这种天气!”他用责备的口气抱怨着,叹口气,嗽了嗽喉咙,鼻子里发出一种仿佛在呜咽的声音,不乐意地爬上赶车坐位去。

他吧嗒一下嘴,他那匹小马就游移不决地蹚着泥浆走了。

“我觉得,该带来的,我已经都带来了,”席尔科夫盘算着,用手摸索门框,找门铃。“娜嘉要我到女服店去取衣服,我取了。她叫我买糖果和干酪,我买了。她要我买一束花,有了。‘神圣的殿堂啊,向你致敬,……’①”他唱起来。“见鬼,门铃在哪儿?”

席尔科夫怡然自得,就跟一个人刚吃过晚饭,又喝过不少酒,清楚地知道明天不必早起一样。再者,他还知道他在城里冒着雨,在泥地里坐了一个半钟头的马车后,会走进温暖的地方,有个年轻的女人在等待他。……只要知道一忽儿就可以暖和过来,此刻挨一会儿冻,淋一下雨,也还是愉快的。

席尔科夫在黑地里摸到门铃上的小圆疙瘩,拉两下。门里响起了脚步声。

“是您吗,德米特里·格利果利奇?”一个女人的声音悄悄问道。

“是我,漂亮的杜尼雅霞!”席尔科夫回答说。“快点开门,要不然我就浑身湿透了。”

“哎呀,我的上帝!”杜尼雅霞开了门,不安地小声说。

“您说话可别这么响,也别跺脚。要知道,我们的老爷从巴黎回来了!今天傍晚回来的!”

一听到“老爷”两个字,席尔科夫就从门口倒退一步,刹那间心里生出一种怯懦的、孩子气的恐怖,就连十分勇敢的男人,如果出乎意外地有可能碰见情妇的丈夫;也会生出这种恐怖心情的。

“糟糕!”他听见杜尼雅霞小心地关好门,顺着小门道走回去,暗自想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说,请你向后转!

Merci②,这可没有料到!”

他忽然觉得可笑,觉得有趣了。深更半夜,冒着倾盆大雨,从城里坐车来到她的别墅,依他看来象是一场逗笑的冒险,现在他又突然碰上丈夫,这场冒险就显得越发好笑了。

“这倒是一件极有趣的事呢,真的!”他对自己说。“不过现在我到哪儿去呢?坐车回去?”

雨还在下,大风吹得树叶沙沙地响,然而在黑暗里既看不见雨,也看不见树。水在沟里和排水管里咕咕地流着,好象在讪笑他,恶毒地讥诮他。席尔科夫立脚的那个台阶没有顶篷,因此他真要淋透了。

“仿佛故意捣乱似的,他偏在这种天气回来,”他暗想,笑了。“叫这些丈夫见鬼去吧!”

他跟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的风流韵事是一个月以前开始的,可是他还没亲眼见到过她的丈夫。他只知道她丈夫原籍是法国,姓布阿索,干经纪人的行业。从席尔科夫瞧见的一张照片来看,他是个普通的资产者,四十岁上下,生着一张法国军人气派的脸,留着又密又长的唇髭,人瞧着这样的脸,不知什么缘故,总想揪一把他的唇髭和拿破仑式的大胡子,问一声:“喂,有什么新闻吗,军士先生?”

席尔科夫啪嗒啪嗒地踩着稀泥,滑滑跌跌,往一个方向走出不远,叫道:“马车!马车!”

没有人答话。

“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席尔科夫抱怨说,摸黑回到台阶上。“刚才我那辆马车已经给打发走了,这儿就是大白天也找不到马车。哼,这个糟糕的局面!只好守到天亮!见鬼,这筐子淋透了雨,衣服要淋坏了。这东西值二百卢布呢。……得,这个糟糕的局面!”

席尔科夫反复考虑,正不知道该带着这个筐子到哪儿去躲雨才好,忽然想起这个别墅区的边上有个圆形舞池,旁边有个安置乐队的亭子。

“或者就到那个亭子里去?”他问自己。“这倒是个办法!

可是我拿着筐子走得到吗?这个该死的筐子好大哟。……这些干酪和花束真要命。”

他拿起筐子,不过立刻想起来:等他走到亭子那儿,筐子简直能湿透五回了。

“哼,这又是个问题!”他笑道。“天呐,雨水顺着我的脖子流下来了!呸。……浑身淋透,受冻,又喝醉了酒,马车却没有,……只差那个丈夫跳到街上来,举起手杖把我痛打一顿了。不过,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在这儿呆站到天亮啊,再者衣服也就全完了。……这样吧。……我就再拉一次门铃,把东西交给杜尼雅霞,我自己再到亭子里去。”

席尔科夫小心地拉一下铃。过了一分钟,门里传来脚步声,钥匙眼里闪出亮光。

“是谁啊?”一个嘶哑的男人声音带着法国腔问。

“圣徒啊,这大概就是那个丈夫吧,”席尔科夫暗想。“只好撒个谎了。……”“劳驾,”他说,“这是兹留奇金的别墅吗?”

“见鬼,这儿根本就没有什么兹留奇金。滚开,什么兹留奇金!”

席尔科夫不知怎的发窘了,惭愧地嗽一下喉咙,从台阶那儿走开。他一脚踩进水洼,灌了一雨鞋的水,生气地吐口唾沫,可是立刻又笑起来。他这场冒险变得越来越荒唐了。他特别愉快地想到明天他要把这场冒险讲给他那些朋友和娜嘉③本人听,他要学一学丈夫的说话腔调,学一学雨鞋咕唧咕唧的响声。……他那些朋友一定会笑破肚皮呢。

“只是有一件事糟糕:她的衣服要淋湿了!”他想。“要不是因为这件衣服,我早就到亭子里去睡觉了。”

他在筐子上坐下,想用身子遮住雨,可是从他那淋湿的披风和帽子上流下来的水,却比天上落下的雨水还要多。

“呸,见鬼!”

席尔科夫在雨里站了半个钟头,想到自己的健康。

“照这个样子,我恐怕会得热病,”他暗想。“这个处境可真妙!或者再拉一次门铃?啊?老实说,我真要拉铃了。……如果丈夫来开门,那就好歹撒个谎,把那身衣服交给他了事。

……我可不能在这儿一直守等天亮!哎,豁出去了!拉铃吧!”

席尔科夫发了小学生的脾气,对着大门和黑暗吐了吐舌头,拉一下铃。在寂静中过了一分钟,他就又拉一次铃。

“是谁?”一个生气的声音带着法国腔问。

“布阿索太太住在这儿吗?”席尔科夫恭恭敬敬地问。

“啊?见鬼,您有什么事?”

“女服店老板卡契希太太打发我给布阿索太太送一件衣服来。对不起,来得这么迟。事情是这样的:布阿索太太要求尽快把这件衣服送来,……要在明天早晨以前送到。……我是傍晚从城里动身的,可是……天气太坏,……差点来不成。我不能……”席尔科夫没有说完话,因为大门在他面前推开了。门里有盏小灯的亮光摇摇闪闪,布阿索先生出现在他眼前,他的模样跟照片上完全一样,生着军人的脸和很长的唇髭,不过在照片上他打扮得象个花花公子,如今却只穿着衬衫。

“我本来不想打搅您,”席尔科夫接着说,“不过布阿索太太要求把她的衣服尽快送来。我是卡契希太太的弟弟。而且……而且,天气太坏了。”

“好,”布阿索说,阴郁地动一动眉毛,接过筐子。“谢谢您的姐姐。我妻子等衣服一直等到十二点多钟。她说有一位什么先生答应给她送来。”

“再麻烦您把干酪和花束转交您的太太,这是她放在卡契希太太那儿忘了拿走的。”

布阿索接过干酪和花束,闻一下干酪,又闻一下花束,没有关上门,站在那儿,摆出等待的姿势。他看着席尔科夫,席尔科夫看着他。他们沉默了一分钟。席尔科夫想起他的朋友们,想起明天他打算把这场冒险讲给他们听,于是现在他想再添点笑料,好给这种荒唐锦上添花。然而他想不出该添点什么笑料,那个法国人却站在那儿,等着他走。

“这天气真要命,”席尔科夫嘟哝说。“天又黑,地下又泥泞,雨又大。我全身都淋湿了。”

“是的,先生,您完全淋湿了。”

“再者,我雇的马车也走了。我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躲雨才好。请您答应我在您前堂里坐一坐,等到雨停再走吧。”

“啊?Bien,monsieur④。请您脱掉雨鞋,到这儿来。这没什么,这是可以的。”

法国人关上大门,领着席尔科夫走进他很熟悉的小客厅。

客厅里一切摆设都照旧,只是桌上放着一瓶红葡萄酒,房中央放一排椅子,上面摆着一个又窄又薄的小床垫。

“天很冷,”布阿索把灯放在桌子上,说。“我是傍晚才从巴黎回来的。那边到处都好,暖和,可是这儿,俄国,却很冷,而且有那么多温子……稳子……lescousins⑤。这些该死的东西老是叮人。”

布阿索斟上半杯葡萄酒,做出很气愤的脸色,喝下去。

“这一夜我一直没睡着,”他说,在小床垫上坐下。“先是lescousins,后来又有个畜生不住拉铃,要找兹留奇金。”

随后法国人沉默下来,低下头,大概在等雨停。席尔科夫认为依照礼貌,他有义务跟法国人攀谈几句。

“看来,您在巴黎正赶上一个很有趣味的时期,”他说。

“您在那儿的时候,布朗热⑥呈请退休了。”

后来席尔科夫讲到格烈维⑦、第鲁列特、左拉。他不久就相信法国人还是头一次从他口里听到这些名字。法国人在巴黎只认得几家商号和他的tante⑧卜列塞太太,别的就一概不知道了。他谈了一阵政治和文学,结果布阿索又一次做出气愤的脸色,喝下葡萄酒,挺直身子在那个薄床垫上躺下。

“哼,这位丈夫大概没什么权,”席尔科夫想。“鬼才知道这算是什么床垫!”

法国人闭上眼睛。他心平气和地躺了一刻钟,忽然跳起来,睁开无神的眼睛呆瞪瞪地瞧着客人,仿佛什么也不懂似的,然后现出气愤的脸色,喝葡萄酒。

“该死的蚊子,”他抱怨说,用一条毛茸茸的腿擦另一条腿,然后走到隔壁房间去了。

席尔科夫听见他叫醒一个人,说:

“Ilyàun_monsieurroux,quit’aa_pportéune_robe.”⑨他不久就走回来,又拿起酒瓶。

“我的妻子一会儿就来,”他说,打个呵欠。“我明白,您是要钱吧?”

“越来越不好受了,”席尔科夫暗想。“可笑极了!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一忽儿就来。当然,我得装出不认得她的样子。”

裙子的沙沙声响起来,有一道房门微微推开,席尔科夫看见了他熟悉的那个鬈发的小脑袋,她的脸颊和眼睛都带着睡意。

“是谁从卡契希太太那儿来了?”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问,不过她马上就认声席尔科夫,尖叫一声,笑起来,走进房间来了。“是你啊?”她问。“这是演的什么滑稽戏?你怎么弄得满身是泥?”

席尔科夫涨红了脸,做出严厉的眼神,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斜起眼睛看一下布阿索。

“啊,我明白啦!”太太猜到了。“你大概怕查克吧?我忘了事先对杜尼雅霞交代一声。……你们认识吗?这是我的丈夫查克,这是斯捷潘·安德烈伊奇。……衣服带来了吗?好,merci,朋友。……我们走吧,我本来想睡了。那么,你,查克,睡吧,……”她对丈夫说。“你一路上劳累了。”

查克惊讶地瞧了瞧席尔科夫,耸耸肩膀,带着气愤的脸色去拿酒瓶。席尔科夫也耸耸肩膀,跟着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走去。

他瞧着阴暗的天空,瞧着泥泞的道路,心里想:“这真肮脏呀!魔鬼会把一个知识分子糟蹋到什么地步!”

他开始思忖什么是道德的,什么是不道德的,思忖纯洁和不纯洁。他怀着落到不愉快的处境中的人所常有的那种心情忧郁地想起他工作的书房和桌上的文稿,一心想回家去了。

他就悄悄走进客厅,绕过睡熟的查克,出去了。

他一路上没说话,极力不去想查克,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查克老是钻进他脑子里来。他不再跟马车夫谈天。他心里跟胃里一样不舒服。

“注释”

①法国作曲家古诺(1818—1893)所作歌剧《浮士德》中浮士德的咏叹词。——俄文本编者注。

②法语:谢谢。

③娜嘉是娜杰日达的爱称。

④法语:好,先生。

⑤法语:蚊子。

⑥布朗热(1837—1891),法国将军,政治冒险家,一八八六至一八八七年任陆军部长。——俄文本编者注。

⑦格烈维(1807—1891),一八七九至一八八七年的法国总统。——俄文本编者。

⑧法语:姑母。

⑨法语:那边有一位红头发的先生,给你送衣服来了。“)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