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让开路,村长和文书来了!”

“盖拉西木·阿尔巴狄奇,您过节好!”人群迎着村长,用单调、低沉的声音说。“求上帝保佑,盖拉西木·阿尔巴狄奇,让万事不要按您的意思办,也不要按我们的意思办,要按上帝的意思办。”

带着酒意的村长想说句什么话,可是没能说出来。他意义不明地动了动手指头,睁圆眼睛,使足劲儿鼓起又红又肥的脸颊,好象在吹大喇叭的最高音似的。文书是个矮小猥琐的人,生着小红鼻子,戴一顶骑手的便帽,脸上做出精力充沛的神情,走进人群当中。

“刚才淹在水里的是哪一个?”他问。“人在哪儿?”

“瞧,就是这个人!”

有个身材瘦长的老人,穿着蓝色衬衫和树皮鞋,刚由农民们从水里捞起来,从头到脚湿渌渌的,他张开胳膊,往两旁叉开腿,坐在岸边一汪水里,吐字不清地说:“侍奉上帝的圣徒们,东正教徒们。……我是梁赞省扎莱斯克县的。……我跟我的两个儿子分开过,我自己在普罗霍尔·谢尔盖耶夫那里……做泥水工人。眼下,这个人,给我七卢布工钱,他说:‘你啊,’他说,‘费嘉,’他说,‘眼下你得,’他说,‘你得敬重我,把我看做你的父母。’哼,巴不得叫狼吃了他才好!”

“你从哪儿来?”文书问。

“‘把我看做你的父母,’他说。……哼,巴不得叫狼吃了他才好!给了我七个卢布就要这样?”

“你瞧,他就这么叽叽咕咕说个没完,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乡村警察阿尼西木嚷道,连嗓音都变了,身上的衣服一直湿到腰上,分明为当前这件事激动。“我来给你讲讲,叶果尔·玛卡雷奇!乡亲们,等一等,别吵嚷了!我打算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叶果尔·玛卡雷奇听。……是这么回事,他是从库尔涅沃村来的。……你们倒是静一静啊,乡亲们,别瞎嚷!他呢,是这么回事,从库尔涅沃村来,魔鬼迷了他的心,叫他蹚着水过河。这个人呢,喝了点酒,头脑不清楚,糊里糊涂进了河水,脚底下一滑,倒在水里,象一块木片似的在水里打转转。他大喊大叫,我跟里亚克山德拉就一块儿跑到这儿来。……怎么回事?这个人干什么嚷?我们一看,原来有人淹在水里了。……这可怎么办?我就喊叫起来:‘里亚克山德拉,把你那手风琴丢到魔鬼那儿去,快来救人!’我们连衣服也没脱就照直跳进河水,在水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拯救我们吧,圣母!我们一直游到水流最急的地方。……他抓住那个人的衬衫,我揪住那个人的头发。这时候别的人也瞧见了,就跑到岸边来,哇哇地直喊,……人人都想做件好事拯救自己的灵魂。……真把我累坏了,叶果尔·玛卡雷奇!要不是我们来得是时候,在这过节的日子,这个人可就要活活淹死了。……”“你叫什么名字?”文书问那个落水的人说。“什么出身?”

那个人糊里糊涂地转动眼珠,一句话也没说。

“他发傻了!”阿尼西木说。“他怎么会不发傻?大概灌了一肚子水吧。亲爱的人啊,你叫什么?他不说话!他哪儿还有什么活气儿?不过瞧着象个活人罢了,其实他的灵魂恐怕有一半出了窍。……过节的日子却遭了这么大的祸殃!请问,这可怎么办?说不定他会死的。……你瞧,他那张脸简直发青了!”

“听我说,你!”文书拍一下溺水者的肩膀,叫道。“你!

回答我问的话,我跟你说话呐!你是什么出身?你不言语,好象你的脑子全让水泡坏了似的。我说的是你!”

“给了我七个卢布就要这样?”溺水者嘟哝道。“我就说,‘滚你娘的。……我可不愿意。……”“你不愿意什么?回答得清楚点!”

溺水者没说话,冷得全身发抖,牙齿打颤。

“他只剩下活着的样儿,”阿尼西木说,“你再仔细一瞧,他根本就不象人了。该给他点药水喝才对。……”“药水,……”文书讥诮道。“要药水有什么用?一个人落了水,他却要找什么药水!这得把他肚子里的水除掉才行!

你们干吗张开嘴巴发呆?没心肝的人!快跑到乡公所去拿一张蒲席来,把他放在上面,抬起来往上抛!”

有几个人离开这儿,跑到村里去拿蒲席了。文书兴致勃勃。他卷起袖子,用手心擦擦腰,做出许多小小的动作,表明他精力旺盛,英明果断。

“别挤,别挤啊,”他嘟哝说。“凡是闲人,都走开!有人去找警官没有?您该去嘛,盖拉西木·阿尔巴狄奇,”他对村长说,“可您喝得醉醺醺的。处在您这种有趣的局面里,您眼下最好是回家去坐着。”

村长意义不明地动了动手指头,他想说句什么话,就鼓起脸,那两边脸仿佛眼看就会胀破,裂成碎片,往四下里飞散似的。

“好,把他放倒,”文书看见蒲席已经取来,就叫道。“你们抓住他的胳膊和腿。对,就是这样。现在把他放平。”

“我就说:‘滚你娘的,’”溺水者念叨说,毫不反抗,仿佛并没觉得人家把他抬起来,放在蒲席上似的。“我可不愿意。

……”

“没关系,没关系,朋友,”文书对他说,“不要害怕。我们略微把你抛一阵,然后,求上帝保佑,你就清醒过来了。警官马上就到这儿来,根据现行法律写个呈文报上去。抛吧!求主祝福!”

八个身强力壮的农民,其中包括乡村警察阿尼西木,抓住蒲席的四个角。起初他们游移不定地抛着,好象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似的,后来才渐渐来了劲头,脸上现出狰狞而专心的神情,抛得又凶猛又热心。他们挺直身子,踮起脚尖,往上跳,仿佛要跟溺水者一块儿飞上天去似的。

“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矮孝猥琐的文书在他们身旁跑来跑去,用尽全力挺直身体,好用手抓住那张蒲席,他不住声地嚷着,连声调都变了:“麻利点!麻利点!动作要整齐,合上拍子!加油!加油!

阿尼西木,你别松手,我诚心诚意地求求你!加油!”

到了短暂的休息时间,蒲席上就露出头发蓬松的脑袋和苍白的脸,脸上带着困惑、恐惧、生理上痛苦的神情,不过这个脑袋立刻就消失了,因为蒲席又往右上方飞去,然后火速落下来,再带着折裂的响声往左上方飞去。旁观的人群发出称赞的声音:“干得好!你们为拯救自己的灵魂就多辛苦点!真该给你们道谢!”

“干得好,叶果尔·玛卡雷奇!为拯救自己的灵魂就多辛苦点吧,这做得对!”

“兄弟们,我们可不能就这样让他走掉!等他好了,活过来,还了魂,得叫他买一桶酒报答大家的辛苦!”

“哎呀,真要命!看呐,弟兄们,希美烈夫家的太太跟管家来了。就是他们。那管家还戴着帽子呢。”

有一辆四轮马车在人群附近停下来,车上坐着一个中年的胖太太,戴着pince-nez,撑着花花绿绿的阳伞。管家坐在赶车坐位上,挨着车夫,背对着太太。这个管家是个青年人,戴着草帽。太太的脸上现出惊恐的样子。

“怎么回事?”她问,“他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给一个落水的人除掉肚子里的水!您过节好!这个人喝了点酒,所以才出了这种事儿。现在全村的人都举着神像游行呢。这是个节日啊!”“我的上帝啊!”太太惊叫道。“他们在把一个落水的人往上抛!这是怎么回事呀?艾契延,”她对管家说,“看在上帝份上,您去对他们说,不准他们这么干。他们会把他折腾死的!这种办法是迷信!应当给他按摩一下,用人工呼吸法。您去一下,我求求您!”

艾契延就从赶车坐位上跳下来,往那些正在将溺水者往上抛的人身边走去。他脸色严厉。

“你们在干什么?”他生气地叫道。“难道可以把人这样往上抛吗?”

“那拿他怎么办呢?”文书问道。“要知道,他刚才淹在水里了!”

“淹在水里又怎么样?对淹在水里而昏厥的人不应该这样,应该按摩。这是每一份日历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的。你们别这样,放手!”

文书难为情地耸耸肩膀,走到一旁去了。那些将溺水者往上抛的人就把蒲席放在地下,惊奇地看一眼太太,又看一眼艾契延。落水的人已经闭上眼睛,仰面朝天躺在蒲席上,呼嗤呼嗤地喘气了。

“这些醉汉!”艾契延生气地说。

“亲爱的人啊!”阿尼西木喘着气说,把手按在胸口上。

“斯捷潘·伊凡内奇!您为什么说这种话呢?难道我们是猪,什么也不懂吗?”

“不准抛!得按摩!抓住他,给他按摩!快点给他脱衣服!”

“乡亲们,来给他按摩!”

他们给溺水者脱掉衣服,在艾契延指导下开始给他按摩。

太太不愿意看见赤身露体的农民,就吩咐把马车驶到远处去。

“艾契延!”她哀叫道。“艾契延!请到这儿来!您知道怎样做人工呼吸吗?这得把他的身子翻过来又翻过去,按他的胸脯和肚子。”

“把他翻过来翻过去!”艾契延从太太那边回到人群跟前说。“而且要按他的肚子,不过得轻点。”

文书虽然经历了一场紧张用力的活动后,觉得有点不舒服,却也走到溺水者跟前,按摩起来。

“加把劲啊,弟兄们,我诚心诚意地求求你们!”他说。

“我诚心诚意地求求你们!”

“艾契延啊!”太太哀叫道。“请到这儿来!拿一点烧焦的羽毛给他闻一闻,再给他呵一呵痒!请您吩咐他们给他呵痒!

看在上帝份上,快点!”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太太瞧着那群人,看见他们干得很有劲。可以听见那些出力的农民在喘气,艾契延和文书在指挥。空中有烧焦的羽毛和酒精的气味。又过了十分钟,他们的工作仍旧在进行。不过最后这群人却散开了,从中走出脸红而冒汗的艾契延。阿尼西木跟在他身后走出来。

“应当一开头就按摩才对,”艾契延说。“现在已经无济于事了。”

“这有什么办法呢,斯捷潘·伊凡内奇!”阿尼西木叹口气说。“你们来得太迟了!”

“哦,怎么样?”太太问。“活了吗?”

“不,死了,祝他升天堂,”阿尼西木叹口气说,在胸前画十字。“我们从水里把他捞出来的时候,他还有气儿,眼睛也睁着,可现在他全身都僵了。”

“真是可怜!”

“这也是他命该如此,注定了不能在陆地上,却在水里死掉。您行行好,赏几个茶钱吧!”

艾契延跳到赶车坐位上,车夫看一眼从死尸身旁走开的人群,举起鞭子抽一下马。马车就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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