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她跟着我走呢?这样一来,我就得把她送回去!”
奥格涅夫暗想,然而他看了看薇拉,又亲切地微笑着,说:“这么好的天气,我简直不想走了!这是一个真正富于浪漫气息的傍晚,有月亮,又安宁,样样齐备啊。您猜怎么着,薇拉·加甫利洛芙娜?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九年,可是还没谈过一次恋爱呢。我生平从来也没经历过风流韵事,什么幽会啦、林荫路上的叹息啦、接吻啦,我只是听人家说说罢了。这不正常!在城里,坐在公寓房间里,就留意不到这种缺陷,可是来到这儿,在新鲜的空气里,这个缺陷却强烈地感觉到了。……不知怎么,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受!”
“可是您怎么会这样的呢?”
“我不知道。大概我有生以来一直没有闲工夫吧,也许只是没有机会遇见一个女人能够使我……大体说来我熟人很少,也不常出门。”
两个年轻人默默地走出三百步光景。奥格涅夫瞧着薇罗琪卡没戴帽子的头和围巾,春天和夏天的那些日子就接连在他心里再现,在那段时期,他远远地离开彼得堡他那灰色的公寓房间,一直享受着好人们的亲切款待,陶醉在大自然和他所喜爱的工作中,没有工夫注意朝霞怎样跟晚霸交替,各种迹象接连预告夏季结束:先是夜莺不再歌唱,再就是鹌鹑不再啼叫,过了不久长脚秧鸡也停止叫唤了。……时间不知不觉飞过去,可见生活是过得轻松愉快的。……他清楚地想起,他这个境况不富裕而且不习惯活动和交际的人,四月底本来闷闷不乐地来到这个县城,预料会在此地过得烦闷而寂寞,人们对于他认为目前在科学中占最重要地位的统计学会漠不关心。四月里一天早晨,他到达这个小小的县城后,就在旧教徒利亚布兴的客找里住下,每天出二十戈比的房钱,租到一个明亮干净的房间,然而有个条件:屋里不准吸烟。他休息一阵,问明这个县里的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是谁,然后立刻步行去找加甫利伊尔·彼得罗维奇。他得走四俄里的路,穿过茂盛的草场和幼林。百灵鸟在白云下面翻飞,象在颤抖,使得空中充满它们银铃样的啼声。白嘴鸦沉着威严地拍动翅膀,在绿油油的田野上空飞翔。
“主啊,”那时候奥格涅夫惊奇地暗想,“莫非这儿永远可以呼吸到这样的空气,还是只因为我来了,今天才有这种清香呢?”
他预料会受到敷衍了事的冷淡接待,因此怯生生地走进库兹涅佐夫家里,皱起眉头看人,拘谨地拉扯自己的胡子。老人先是皱起额头,不明白地方自治局执行处对这个年轻人和他的统计工作有什么用处,不过等到年轻人对他详细说明什么叫做统计资料,这种资料到哪儿去收集,加甫利伊尔·彼得罗维奇才活跃起来,现出笑容,带着孩子气的好奇心翻看他的笔记簿。……当天傍晚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已经坐在库兹涅佐夫家里吃晚饭,喝下不少烈性的露酒,很快就有了醉意。他看看新相识们平静的脸色和懒散的动作,不由得周身感到一种舒服而困倦的慵懒,这种感觉是人想睡觉、伸懒腰、微笑的时候才会有的。那些新相识好心地瞧着他,问起他的父母是不是都在世,他一个月挣多少钱,是不是常去看戏。
……
奥格涅夫回想他怎样到乡间去旅行,野餐,钓鱼,大家怎样成群地到女修道院去访问女院长玛尔法,她怎样送给每个客人一个玻璃珠钱包。他还想起那些纯粹俄国式的、激烈而毫无结果的争论,论敌们唾星四溅,用拳头敲着桌子,互不了解,彼此打岔,自己也没有留意到每句话都自相矛盾,不断更改话题,等到吵了两三个钟头后,大家才笑着说:“鬼才知道我们在吵什么!从健康问题吵起,结果却吵到死亡问题上来了!”
“您还记得那一回我、您、那位大夫一块儿骑着马到谢斯托沃村去吗?”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对薇拉说,这时候他们快要走到树林了。“那一次我们还遇到一个疯疯癫癫的苦行教徒。我给他一枚五戈比铜钱,可是他在胸前画了三次十字,把铜钱扔到黑麦田里去了。主啊,我要带走那么多的印象,如果把那些印象合在一起,捏成一团,那肯定会成为黄澄澄的一锭金子呢!我不懂那些头脑聪明、十分敏感的人为什么挤在大城市里,却不到此地来。难道在涅瓦大街③上,在那些又大又潮的房子里,倒比这儿更空旷,比这儿有更多的真理?
真的,我觉得,我那个公寓里竟然从上到下住满画家、科学家、记者,这简直是偏见在作祟呢。”
离树林二十步远,有一座又小又窄的木台横架在大路上,台的四角立着小小的木墩。每天傍晚散步,库兹涅佐夫家里的人和他们的客人总是把这座木台当做歇脚的地方。在这儿,谁要是高兴的话,就可以喊一声而听到树林的回声,在这儿还可以看见大路伸进树林,变成漆黑的林中小路了。
“好,这儿是小木台!”奥格涅夫说,“现在您该往回走了。
……”
薇拉站住,喘一口气。
“我们来坐一会儿,”她说着,在一个小木墩上坐下。“人们在临行告别的时候,照例都得坐下来。”
奥格涅夫就挨着她,在那捆书上坐下来,继续讲话。她走了不少路,有点气喘,眼睛没有看着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却瞧着旁边一个什么地方,因此他看不见她的脸。
“万一十来年以后我们重逢,”他说,“那时候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呢?您一定已经做了一个家庭的可敬的母亲,我呢,写了一本谁也不需要的、大部头的统计学著作,有四万本书那么厚哩。我们见了面,就回想过去的事。……眼下我们感觉到‘现在’,‘现在’抓住我们,使我们激动,然而将来我们相会的时候,我们就不会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在这座木台上见面是在哪一天,哪一个月,甚至哪一年也记不得了。您恐怕变了样儿。……您听我说,您会变样吗?”
薇拉打个哆嗦,回过脸来看他。
“什么?”她问。
“刚才我问您话来着。……”
“请您原谅,我没有听见您说的话。”
一直到这时候,奥格涅夫才看出薇拉起了变化。她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她呼吸颤抖,这种颤抖传到了她手上、嘴唇上、脑袋上。这时候,从她头上滑到她额头上来的鬈发,已经不象往常那样是一绺,而是两绺了。……显然她避免正眼看他,极力掩饰她的激动,时而整一整她的衣领,仿佛衣领刺痛了她的脖子似的,时而把她的红围巾从这个肩膀上拉到那个肩膀上。……“您大概觉得冷了,”奥格涅夫说。“在雾里坐着对身体不大好。我来送您nach_Hause④吧。”
薇拉沉默不语。
“您怎么了?”伊凡·阿历克塞伊奇笑吟吟地说。“您闭着嘴,不回答我问的话。您是身体不舒服呢,还是怄气了?啊?”
薇拉用手掌捂紧她向奥格涅夫转过来的半边脸,可是马上又缩回手。
“可怕的局面啊,……”她小声说着,脸上现出剧烈的痛苦神情。“可怕!”
“什么事情可怕呢?”奥格涅夫问道,耸着肩膀,没有掩饰他的惊讶。“什么事情呢?”
薇拉仍旧呼吸急促,肩膀牵动,扭过脸去,背对着他,看了一忽儿天空,说:“我有话要跟您说,伊凡·阿历克塞伊奇。……”“我听着呢。”
“您也许会觉得奇怪。……您会大吃一惊的,不过我也顾不得了。……”奥格涅夫又耸动一下肩膀,准备好听她讲话。
“是这样的,……”薇罗琪卡开口了,低下头,手指揪着她围巾上的小球。“您要知道,我打算跟您说的话……是这样的。……您会觉得奇怪,觉得……荒唐,可是我……我再也忍不住了。”
薇拉的话渐渐变成含糊的喃喃声,而且忽然被哭声打断。
姑娘用围巾蒙上脸,把头垂得更低,伤心地哭起来。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心慌意乱地嗽了嗽喉咙,暗暗吃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狼狈地往四周看一眼。他不习惯于看见眼泪,听着哭声,结果他自己的眼睛也发痒了。
“哎,别这样!”他慌张地嘟哝说。“薇拉·加甫利洛芙娜,请问,这都是怎么回事呢?好姑娘,您……您病了吗?或者有人欺负您?您说出来,也许我那个……我能帮您的忙。
……”
他极力安慰她,大起胆子,小心地移开她蒙着脸的两只手,不料她含着眼泪对他微笑着,说道:“我……我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