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他猛地扭转身,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现在他穿着短上衣,一条时髦的瘦裤子裹着他的两条腿,使腿显得很细,跟身体不相称,再加上他的大头和长头发,非常象一头狮子。医师淡漠的脸上闪着纳闷的神情。他站起来,瞅着阿包金。
“对不起,病人在哪儿?”他问。
“病人!病人!”阿包金嚷着,又哭又笑,仍旧摇拳头。
“她不是病人,她是个该死的人!下流!卑鄙,连魔鬼都想不出比这再卑劣的勾当!她打发我出去无非是为了跟那个小丑,跟那个呆头呆脑的丑角,眼那个面首逃跑,逃跑!啊,上帝,巴不得她死了才好!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医师挺直身子。他的眼睛眫着,充满泪水,他的窄胡子随着下巴一同向左右两边颤动。
“对不起,这是怎么回事?”他问,纳闷地往四下里张望。
“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妻子在伤心,而且孤零零地待在一所空房子里,……我自己也站都站不稳,有三夜没合眼了,……结果怎么样呢?我给硬逼着到这儿来陪着表演这么一出庸俗的滑稽戏,当个跑龙套的!我……我不懂!”
阿包金松开一个拳头,把一张揉皱的信纸丢在地板上,用脚踩它,就跟踩一条他要弄死的虫子似的。
“以前我一直没看出来,……一直没弄明白!”他咬紧牙关说,把一个拳头举到自己的脸跟前摇晃着,脸上现出仿佛有人踩了他的鸡眼那样的神情。“我没有留意到他天天都来,没有留意到他今天是坐着轿式马车来的!为什么他坐轿式马车?我却没理会!傻瓜呀!”
“我不……不懂!”医师嘟哝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啊,这是揶揄人的尊严,嘲弄人的痛苦!真是岂有此理,……这还是我生平头一回见到!”
医师现出一个刚开始明白自己受到奇耻大辱的人的惊呆神情,耸耸肩膀,摊开两只手,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好,浑身无力地往圈椅上一坐。
“是啊,就算你不再爱我,你爱上别人了吧,那也由你,可是何必骗人,何必玩这种昧良心的卑鄙手段呢?”阿包金用含泪的声音说。“这是何苦?这图的是什么?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您听我说,大夫,”他走到基利洛夫跟前,激昂地说。“您不由自主地做了我的不幸的见证,我也不打算把真情瞒住您。我对您赌咒:我爱这个女人,象奴隶那样百依百顺地爱她!我为她牺牲了一切:跟亲人吵翻,丢开工作和音乐,有些事情换了是我母亲或者姐妹做的,我都不会原谅,我却原谅了她。……我从没斜起眼睛看过她一次,……从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那么何必这样做假呢?我并不硬要她爱我,可是为什么设下这种可恶的骗局呢?你不爱我,那就直截了当,光明正大地对我说好了,特别因为你知道我对这种事的看法嘛。……”阿包金眼睛里含着泪水,周身发抖,诚恳地把心里的话都对医师说了。他讲得激昂,两只手按住心口,一点也不犹豫地把他家庭的隐私和盘托出,甚至仿佛很高兴,因为总算把这种秘密统统从胸中挖出去了。要是让他照这样谈上一两个钟头,吐尽他的衷曲,他无疑地会好受一点。谁知道呢,假如医师肯听他讲下去,象朋友那样同情他,那末,也许就会出现常有的那种情形,他会把烦恼想开,不再抗议,也不再去做不必要的糊涂事了。……可是事实不是这样。当阿包金讲话的时候,受了侮辱的医师却起了显著的变化。他脸上的淡漠和惊奇渐渐化为沉痛的委屈、愤慨、盛怒。他的五官变得越发凶狠,冷峻,不顺眼了。阿包金把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举到他眼前,那女人容貌俏丽,然而神态冷漠,没有表情,象修道女一样,于是阿包金问医师说:瞧着这张脸,人能相信她会做假吗?可是医师突然跳起来,眼睛发亮,粗声粗气吐出每一个字,说道:“为什么您给我讲这些?我不想听!不想听!”他叫道,用拳头砸一下桌子。“我不要听您那些庸俗的秘密,叫它们见鬼去吧,不准您对我讲这些庸俗勾当!莫非您以为我还没有受够侮辱?您以为我是个奴仆,可以随人侮辱到底?是吗?”
阿包金从基利洛夫面前往后倒退,惊奇地定睛瞧着他。
“您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医师接着说,抖动着胡子。
“如果您吃饱喝足了而要结婚,吃饱喝足了而要闹点花样,演这种悲欢离合的戏,那么叫我来夹在当中算是怎么回事?我跟你们的男女私情有什么相干?躲开我!您自管去过您那种高尚的剥削生活,卖弄那些人道主义思想,玩那些乐器,”这时候医师斜眼看了一下提琴盒,“您自管去拉低音提琴,吹长号,长得跟阉鸡那么肥,可是不准您嘲弄人的尊严!如果您不善于尊重人的尊严,至少也别去碰它!”
“对不起,您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阿包金涨红脸问道。
“这意思是说,照这样拿人开玩笑是卑鄙下流!我是医师,您把医师和一般的工作者,把那些身上没有香水气味和卖淫气息的人,统统看成奴仆和mauvaiston①。也罢,您要这样看也由您,可是谁也没有给您权利把一个正在受苦的人派做跑龙套的!”
“您怎么敢跟我这样说话?”阿包金小声问道,他的脸又跳动起来,这一回分明是出于愤怒。
“不,您既然知道我有伤心事,您怎么敢把我弄到这儿来听这些庸俗的事情?”医师叫道,又举起拳头砸一下桌子。
“谁给您权利这样嘲弄别人的悲痛?”
“您发疯了!”阿包金嚷道。“这是多么不体谅人!我自己本来就深深地不幸,而……而……”“不幸,”医师冷笑说。“请您不要提这两个字,它们跟您毫不相干。浪子借不到钱也说自己不幸。阉鸡肥得不好受也算是不幸。无聊的人!”
“先生,您太放肆了!”阿包金尖叫道。“说这样的话……照理要挨打!您明白吗?”
阿包金匆匆地把手伸进里面的口袋,从那儿取出钱夹来,抽出两张钞票,丢在桌子上。
“这是您的出诊费!”他说,鼻孔扇动着。“给您钱就是!”
“不准您给我钱!”医师说着,把钞票从桌上拂落到地板上。“侮辱不能用钱来赔偿!”
阿包金和医师面对面站着,在气愤中继续用不得当的话互相辱骂。恐怕他们有生以来,就连在梦魇中,也从没说过这么多不公平的、恶狠狠的荒唐话。这两个人身上强烈地表现出不幸的人的自私心理。不幸的人是自私、凶恶、不公平、狠毒的,他们比傻子还要不容易互相了解。不幸并不能把人们联合起来,反而把他们拆开了。甚至有这样的情形:人们怀着同样的痛苦,本来似乎应该联合起来,不料他们彼此干出的不公平和残忍的事,反而比那些较为满足的人之间所干的厉害得多。
“请您派车子送我回家!”医师喘吁吁地喊道。
阿包金使劲摇一下铃。然而没有人应声跑来,他就又摇铃,生气地把铃丢在地板上。铃带着闷闷的响声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凄凉的哀叫,仿佛临死的呻吟。有个听差来了。
“你们都躲到哪儿去了,见你们的鬼?!”主人捏紧拳头,痛骂他。“刚才你在什么地方?去,叫他们给这位先生把四轮马车准备好,再吩咐他们把轿式马车套好马,我要用!等一筹!”他看到听差回转身要走,又嚷道。“明天这所房子里不准留下一个奸细!你们统统给我滚出去!我要另外雇人!你们这些坏蛋!”
等候马车的那段时间,阿包金和医师一句话也没说。在阿包金身上,又恢复了原先那种饱足的神情和细腻的优雅。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优雅地摇着头,显然在盘算什么事。他的怒火还没有平息,不过他极力装得没注意他的仇敌。……医师呢,站在那儿,一只手扶着桌子边沿,瞧着阿包金,眼睛里带着深刻的、有点讥诮的、难看的轻蔑神情,象这样的神情是只有处在悲伤和困厄中的人看见面前立着饱足和优雅的人的时候才会有的。
过了一忽儿,医师坐上四轮马车上路了,然而他的眼睛里仍旧现出轻蔑的神情。天色黑暗,比一个钟头以前黑多了。
红色的月牙已经移到高冈后面,原先守护月牙的碎云如今象一块块黑斑似的躺在星星旁边。一辆挂着红灯的轿式马车沿着大路隆隆响地驶来,然后赶到医师马车的前头去了。这是阿包金坐上马车去诉说他的不平,去做糊涂事了。……一路上,医师没想他的妻子,也没想他的安德烈,却在想阿包金和在他刚离开的那所房子里生活的人。他的思想不公平,残忍得不近人情。他暗自痛骂阿包金,痛骂他的妻子,痛骂巴普钦斯基,痛骂一切生活在半明半暗的粉红色亮光里而且发散着香水气味的人。一路上他痛恨他们,蔑视他们,弄得他的心都痛了。在他的心里,关于这些人就此形成了一种固定的看法。
光阴会消逝,基利洛夫的悲伤也会消散,可是这种不公平的、跟人类的心不相称的看法却不会消灭,而要保留在医师的心里,一直到他去世的那天。
“注释”
①法语:低级趣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