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省城准备在主显节那天为慈善性募捐举办一次“民众”游艺会。他们在市场和主教府之间选定河当中一块宽阔的地段,四周用粗缆、云杉、旗帜圈起来,装上种种设备,供滑冰、滑雪橇、滑雪坡用。这个盛会的规模要尽量大。发出去很多海报,上边写明的乐事可真不少,有溜冰啦,军乐队啦,每张彩票都不落空的摸彩会啦,大放光明的电太阳啦,等等。然而,由于天气酷寒,这些节目差点演不成。从主显节前一天起,严寒达到零下二十八度,而且有风。有人打算让游艺会延期,可是结果没有照办,这完全是因为社会人士对这个游艺会已经盼望很久,等得心焦,怎么也不肯答应推迟举行了。
“得了吧,现在是冬天,哪有不冷的道理!”太太们纷纷劝说主张游艺会延期的省长。“要是有人怕冷,他尽可以找个地方去取暖嘛!”
树木、马匹、胡子都由于严寒而变白,连空气也好象受不住寒冷,辟辟啪啪响起来。不过,尽管这样,圣水式结束以后,溜冰场上立刻有挨冻的警察出现,下午一点钟整,军乐队开始奏乐了。
下午三点多钟,游艺会正开得热闹,当地的上层人士聚集在河岸上为省长修建的阁子里取暖。这儿有老省长和他的夫人,有主教,有法院的审判长,有中学校长,还有许多其他的人。太太们坐在圈椅上,男人们拥到宽阔的玻璃门前面,观看溜冰场。
“啊,圣徒呀,”主教惊奇地说,“他们用腿玩出多少花样!
说真的,有的歌唱家用喉咙唱出的花腔都及不上这些调皮鬼用腿耍出的花样哩。……哎呀,他要摔死了!”
“这一个叫斯米尔诺夫,……这一个叫格鲁兹杰夫,”校长说,叫出一个个在阁子前面滑过的中学生的名字。
“嘿,他居然还活着哩!”省长笑着说。“诸位先生,你们看,我们的市长来了。……他正往我们这边走来。哎呀,糟糕,他马上就要说个没完,把我们烦死了!”
一个矮小精瘦的老人穿着狐皮大衣,敞着怀,戴一顶大便帽,从对岸走到阁子这边来,一路上躲开那些滑冰的人。他是市长叶烈美耶夫,商人,财主,是省城的老居民。他冷得张开胳膊,缩起脖子,蹦蹦跳跳,这只雨鞋碰着那只雨鞋,分明要赶快避开寒风。他走到半路上忽然弯下腰,溜到一位太太背后,拉一下她的衣袖。等到她回过头来,他却已经跑掉,大概因为吓了她一下而觉得满意,发出响亮而苍老的笑声来了。
“这个老家伙可真活泼!”省长说。“奇怪,他何不索性溜一溜冰呢。”
市长快要走到亭子跟前,就迈着小碎步,抡开胳膊,紧跑几步,用他那双大雨鞋在冰上一滑,一直滑到了门口。
“叶果尔·伊凡内奇,您该买双冰鞋才对!”省长迎着他说。
“我自己也这么想!”他脱掉帽子,用喊叫般的、略带鼻音的男高音说道。“祝您健康,大人!大主教,神圣的主宰!
其余所有的先生们,长命百岁!嘿,真是冷!嗯,这才称得上是严寒,求主保佑吧!要冻死人了!”
叶果尔·伊凡内奇眫着冻得发红的眼睛,在地板上顿着两只穿了雨鞋的脚,不住拍两只手,象挨冻的马车夫一样。
“这种该死的冷天气,比任什么狗都可恶!”他接着说,满脸笑容。“简直叫人活受罪!”
“这于健康有益处呢,”省长说。“严寒锻炼人的筋骨,使人生机勃勃。”
“虽然这于健康有益处,不过也还是完全免了的好,”市长说着,用手绢擦他那把楔形的胡子。“没有它,倒好些!我是这样理解的,大人,上帝打发它来,打发严寒来,是为了惩罚我们哟。我们夏天犯罪,冬天受罚。……对了!”
叶果尔·伊凡内奇很快地往四下里看一眼,把两只手一合。
“那种东西,……那种能叫人暖和过来的东西,在哪儿啊?”他问,先是惊恐地看一眼省长,然后看一眼主教。“大人!神圣的主宰!也许,太太们也冻坏了!总得喝点那个才成!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大家摇着胳膊,纷纷说他们到溜冰场来不是为了暖和身子的,可是市长不理那些话,推开门,弯起手指头招呼人走过来。一个工人和一个消防队员跑到他跟前来了。
“听着,你们到萨瓦青那儿跑一趟,”他叽叽咕咕地说,“你们叫他赶快送来那个……怎么说好呢?到底是什么呢?那么就说,叫他送十杯来,……十杯热红酒,……要很烫的,或者糖酒什么的也成。……”阁子里的人都笑起来。
“居然请我们喝这种东西!”
“没什么,我们喝一点,……”市长支支吾吾地说。“那么就要十杯好了。……哦,另外还要点别尼迪克丁①什么的,……再叫他们烫两瓶红葡萄酒。……哦,给太太们要点什么呢?好吧,叫他们送点蜜糖饼干和核桃来,……还有糖果什么的。……那末去吧!快!”
市长沉默了一分钟,然后又开口骂这种严寒,拍着手,顿两只穿雨鞋的脚。
“不,叶果尔·伊凡内奇,”省长劝他道,“您别说造孽的话了,俄国的严寒自有它的好处。不久以前我读过一篇文章,说是俄罗斯民族有许多优良品质都是由广大辽阔的土地和这种天气,由残酷的生存斗争造成的。……这完全正确!”
“也许这话确实对,大人,不过,也还是完全没有它的好。
当然,以前严寒赶走了法国人,而且各种吃食可以冰冻一下,孩子也可以溜冰,……这都是实在的!对于饱暖的人来说,严寒纯粹是一件快活事,然而这在做工的人、穷人、朝圣的人和四处漂泊的人却是极大的祸患和灾难。那是苦事,苦事啊,神圣的主宰!在这种严寒的天气,贫穷就加倍痛苦,盗贼就更加狡猾,坏人就更加凶恶。这是明摆着的事!我现在七十岁了,如今我身上有皮大衣,家里有火炉,有各式各样的朗姆酒②和糖酒。现在我不在乎严寒的天气,根本不去理睬它,甚至全不在意。不过,从前是怎样的呢,纯洁的圣母啊!回想起来都觉得可怕!我年纪大,记性差,什么事情都忘掉了。
仇人也好,自己的罪恶也好,各种倒霉的事情也好,全都忘了,然而严寒的天气却记得一清二楚!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是个小淘气,就此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既没有亲戚,也没有熟人,衣服破破烂烂,饿着肚子,没有地方过夜,总之,‘我们在这里本没有常存的城,乃是寻求那将来的城’③。
那当儿,我找到个差使,白天领着一个瞎老太婆走遍全城,每天挣五戈比。……严寒的天气真是凶狠歹毒啊。我带着老太婆一走出门,就开始受苦。我的创世主啊!首先,我象害了热病似的打哆嗦,缩起脖子,蹦蹦跳跳,然后我的耳朵、手指头、脚就痛起来,痛得就跟有人拿钳子夹住似的。不过这还不算什么,这都是小事,没什么要紧。等到我周身冻僵,那才要命哟。我在严寒里走上三个钟头,神圣的主宰啊,我就变得不象人样儿了。我的腿抽筋,胸口发闷,肠胃缩紧,顶糟的是心痛得没法说。我那颗心一个劲儿地痛,闹得我支持不住,浑身难受,好象手里拉着的不是老太婆,倒是死亡似的。我浑身麻木,成了石头,好比一尊塑像,一面走一面觉得不是我在走,仿佛是别人在替我移动两条腿。等到我的灵魂结成冰,我就昏头昏脑,时而想丢下老太婆,不给她领路,时而又想从小贩的托盘里捞走一个热面包,时而又想找人打架。临了,我总算回到过夜的住处,躲开严寒,到了暖和的地方,可是那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我差不多总是睡不着觉,往往一直熬到半夜,哭哭啼啼,至于为什么哭,我自己也不知道。……”“趁现在天还没有黑,应该到溜冰场上去走一走,”省长夫人说,她听得厌烦了。“谁跟我一块儿去?”
省长夫人走出去,阁子里的人跟着她一齐拥出去。留下来的只有省长、主教和市长。
“圣母啊!当年我给送到鲜鱼店里去做伙计,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叶果尔·伊凡内奇接着说,扬起胳膊,这样一来,他那件狐皮大衣就敞开怀了。“我往往天刚亮就上店里去,……到八点多钟,我已经完全冻僵,脸色发青,手指头张开,没法扣纽扣,也没法数钱了。我站在冷处,浑身僵硬,心里暗想:‘主啊,我要照这样一直站到天黑哟!’临到吃午饭,我的肠胃已经缩紧,心也痛了,……就是这样!后来我自己做了老板,日子也没有轻松多少。严寒刺骨,可是商店象是捕鼠笼,四面八方都通风。我身上的皮大衣,不瞒您说,糟糕得很,跟鱼皮做的一样,透风。……我周身僵直,脑子发昏,我自己也就变得比严寒还要残忍了,我拧这个伙计的耳朵,差点把他的耳朵拧下来,我打那个伙计的后脑勺。我象个恶棍或者野兽似的盯住主顾,恨不得剥下他的皮。傍晚我回到家里,本来应该睡觉,可是心里不好受,就开口骂家里的人不该靠我养活,吵吵嚷嚷,大闹一通,就是来五个警察也拦不住。由于严寒,我变得凶恶,死命灌酒。”
叶果尔·伊凡内奇把两只手一拍,接着说:“冬天我们把鱼运到莫斯科去,受了多少罪啊!圣母!”
他上气不接下气,叙述他把鱼运到莫斯科去的时候,他和他的伙计有过多么惨痛的经历。……“嗯,是啊,”省长叹口气说,“人吃苦的能力真是惊人!
您,叶果尔·伊凡内奇,把鱼运到莫斯科去,我呢,从前打过仗。我想起一件不平常的事。……”省长就讲起上一次俄土战争时期,他所属的那个中队在一个严寒的晚上,迎着刺骨的大风,一动也不动地在雪地里站了十三个钟头。全中队生怕被敌人发觉,就不生火,不说话,不动弹,而且不准吸烟。……回忆开始了。省长和市长活跃起来,兴致勃勃,互相打岔,追述他们的经历。主教讲起从前他在西伯利亚工作,怎样坐着狗拉的雪橇出门,有一回大冷天赶路,睡着了,从雪橇上摔下来,差点冻死,等到通古斯人回来找到他,他已经半死不活了。随后,仿佛商量好似的,这几个老人突然停住口,并排坐着,沉思起来了。
“唉!”市长小声说。“我原以为事情都已经忘掉,可是一看见那些运水的人,那些小学生,那些穿着单薄的囚衣的犯人,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就拿眼下正在奏乐的乐师来说吧。大概他们的心在痛,肠胃缩紧,嘴唇冻得粘在喇叭口上了。……他们一面奏乐一面暗想:‘圣母啊,我们还得在冷地里再熬三个钟头哟!’”几个老人开始沉思。他们想到人们身上那种比门第还要高贵,比官位、财富、知识还要高贵的东西,想到那种使得最穷的乞丐也可以跟上帝接近的东西,想到人的孤立无援,想到人的痛苦,想到人的忍耐力。……这当儿空气已经变成蓝色。……两个由萨瓦青派来的茶房推开门,端着托盘,提着一个包严的大茶壶,走进阁子来。
等到杯子里斟满茶,空气里弥漫着桂皮和干母丁香花芽的浓重气味,门又开了,一个年轻的、没有生出小胡子的巡官走进来,鼻子冻紫,浑身布满一层白霜。他走到省长跟前,把手举到帽檐那儿,说:“夫人吩咐我报告您,说她老人家已经离开此地,回家去了。”
大家瞧见巡官伸到帽檐那儿的手指头已经冻僵,张开,瞧见他的鼻子通红,他的眼睛没有光彩,他那顶风帽在靠近嘴的地方挂着一层白霜,不知什么缘故,大家都感到巡官的心一定在痛,他的肠胃一定缩紧,他的灵魂一定麻木了。……“您听我说,”省长犹豫不决地说,“喝一点热红酒吧!”
“没关系,没关系,……喝吧!”市长摇着胳脯说。“不用拘礼!”
巡官就用两只手接过酒杯,走到一旁,规规矩矩,一口口地喝那杯酒,极力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一面喝,一面觉得很窘。几个老人默默地看着他,大家暗自觉得巡官的心不再痛了,他的灵魂也变得柔和了。省长叹一口气。
“现在大家该回家去了!”他说着,站起来。“再见!您听我说,”他对巡官说,“您去对那边的乐师们说一声,叫他们……不要再奏乐了,您再用我的名义要求巴威尔·谢敏诺维奇,叫他设法给他们喝一点……啤酒或者白酒。”
省长和主教跟市长告别,走出阁子去了。
叶果尔·伊凡内奇开始喝热红酒。巡官还没来得及喝完那杯酒,他已经对巡官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他的嘴停不住。
“注释”
①一种法国蜜酒。
②一种用甘蔗做成的烈性酒。
③引自《新约·希伯来书》第十三章,第十四节。此节和第十二、十三节写到耶稣受苦、受凌辱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