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陛下,您过奖了。这至少要有拉封丹②的文才才行啊!”那个身着缀有珠母钮扣的长襟外衣的人躬身答道。

①此处系指杰·伊·冯维辛(1745—1792),俄国当时著名的喜剧作家。

②拉封丹(1621—1695),法国著名作家和思想家,著有许多寓言和讽刺作品。

“说实在的,我到现在还是非常喜欢您写的《旅长》。您朗诵得真好!怎么,”女皇又转过身去对扎波罗热人说,“我听说你们谢奇的人是从来不娶亲的。”

“哪儿的话,圣上娘娘!陛下也知道,人不娶亲可没法过呀,”还是那个刚才跟铁匠谈话的扎波罗热人回答说,铁匠觉得奇怪的是,这个扎波罗热人是通晓文墨的人,跟女皇讲起话来却好象故意用些粗俗的、所谓民间的方言土语。

“真是滑头”!他暗自想着,“他这么做想必是有用意的。”

“我们又不是僧侣,”那个扎波罗热人又接着说,“而是肉体凡胎的人。就像所有的诚实的东正教徒一样,也爱吃荤腥。我们那儿不少人都娶了老婆,只不过家眷没有住在谢奇。有的人老婆住在波兰,也有的人老婆住在乌克兰,还有在土耳其的。”

这时,有人给铁匠送鞋子来了。

“我的天哪,真是宝贝呀!”他接过鞋子,高兴得喊了起来。“女皇陛下!这样的鞋子穿在脚上,您再去溜溜冰,您的纤纤御脚会多美呀!我想,至少会像是纯白糖做成的一样。”

女皇的确有一双匀称而秀美的纤脚,听了朴直的铁匠的一番赞辞,不由地嫣然一笑,而铁匠虽然脸色黝黑,这时穿着扎波罗热人的装束,也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了。

铁匠受到这样的垂顾真是喜出望外,本想详细问问女皇陛下各种事情:皇上们是不是真的只吃蜂蜜和脂油,诸如此类;但是,扎波罗热人都捅捅他的腰眼,只好不再打听了。等到女皇转身去问几个长者在谢奇日子过得怎样,有些什么样的习俗时,铁匠便趁机退了下来,弯腰贴近口袋轻声说:“快驮着我离开这里!”——转眼之间便出了城门的关卡。

“他淹死了!真的,淹死了!要是没淹死,就叫我当场死在这里!”胖墩墩的女织布匠站在当街,身边围着一群狄康卡的娘儿们,喋喋不休地说着。

“怎么,未必我是个爱撒谎的人?我偷了谁家的牛不成?还是我恶言毒语坏了谁的事了,这么不相信我?”一个身穿哥萨克长袍、长着紫红鼻子的村妇,挥着胳膊说。“要是别列彼尔奇哈老太太不是亲眼看见铁匠上吊了,就叫我滴水不喝,干死渴死!”

“铁匠上吊了?真是怪事!”村长刚从楚布屋里走出来,站住了,挤到议论纷纷的人群跟前说。

“你不如赌个咒,叫你滴酒不沾才对,老不死的女醉鬼!”女织布匠答话说,“只有你这种疯婆子才会去上吊!他是淹死的!在冰窟窿里淹死的!这事我清清楚楚,就像你刚才去过小酒店一样错不了。”

“不要脸的东西!你倒排揎起我来了!”那长着紫红鼻子的村妇怒气冲冲地说道。“你这臭娘们,闭上嘴吧!你当我不知道,教堂执事一到晚上就找你去!”

女织布匠这下可发火了。

“什么教堂执事?他找谁了?你干吗造谣?”

“教堂执事?”教堂执事的老婆身穿一件外罩蓝布的兔毛皮袄,挤到吵吵闹闹的人堆里,哑着嗓门嚷道。“我要叫她知道,教堂执事不是好惹的!谁提名道姓说教堂执事来着?”

“她就是教堂执事的相好吧!”长着紫红鼻子的村妇指着女织布匠说。

“就是你呀,这条母狗,”教堂执事的老婆向女织布匠一步步逼过去,说道,“是你这个妖精给他撒迷雾,灌黄汤,好叫他去找你呀?”

“别缠我,撒旦!”女织布匠边说边后退着。

“你这千刀万剐的妖精,叫你断子绝孙,该死的婆娘!呸!……”说着,教堂执事的老婆冲着女织布匠的眼睛啐了一口。

女织布匠本想以牙还牙,可是偏不凑巧,这时村长想要听得明白些,正凑到吵闹的人群跟前来,一口唾沫恰好啐在他那没有剃过的胡子上。

“啊,臭娘们!”村长嚷道,用衣裾擦着脸,举起了鞭子。这一来,在场的人便骂骂咧咧地四散跑开了。“真是可恶!”他继续擦着脸,连声说道。“铁匠就这么淹死了!我的天老爷,他可是一个好画工啊!他打造的刀子、镰刀、犁头多耐用!又有一身好力气!是的,”他沉思地继续说道,“咱们村里这样的人可不多啊。难怪我蹲在那该死的麻袋里的时候,就觉得这可怜的人心绪很糟。没想到他会这样!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还打算要他给那匹花斑马钉马掌呢!……”

村长满怀着这种慈悲心肠,慢慢腾腾地走回家去了。

消息传来,奥克桑娜坐立不安。她不太相信别列彼尔奇哈亲眼所见的说法以及娘儿们的种种传闻;她知道铁匠是敬神如命的人,不至于下狠心去毁灭自己的灵魂。要是他真的一走了之,再不想回村里来了怎么办?未必在别的地方还能找到像铁匠这样的好小伙子!他对她是那样的痴情!他比任何人都更能宽容她的任性!这俏美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复去,一夜没有合眼。时而摊开四肢,藉着夜的幽暗,连自己也看不见,裸着迷人的身子躺着,几乎是大声地责骂自己;时而又平静下来,下决心什么也不想——然而却思绪绵绵不断。她浑身发热;到了早晨,她竟是对铁匠一往情深了。

楚布对于铁匠的死活既不高兴,也不悲伤。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他无论如何忘不了索洛哈的无情无义,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停地咒骂她。

已是清晨了。天亮之前,整个教堂便挤满了人。年老的妇人们头戴白盖布,身着白呢长袍,在教堂门口十分虔敬地画着十字。贵族太太们穿着绿色和黄色的短外衣,有的穿着绣有金银边饰的蓝色长袖衫,站在老妇人的前头。姑娘们头上盘绕着一叠发带,而脖子上则挂着项圈、十字架和古钱串颈饰,使着劲儿要挤到挂满圣像的墙跟前去。站在最前面的是贵族老爷和普通的庄稼汉,一个个蓄着胡子,留着额发,脖颈粗壮,下巴颏刮得光溜溜的,多半穿着带风帽的外套,底下露出白色或蓝色的长袍子。环顾四周,只见人人脸上喜气洋洋。村长不停地舔着嘴唇,想像着开斋之日可以饱吃腊肠来解馋的乐趣;姑娘们默默想着跟小伙子们一块去尽情溜冰的情景;老太婆们则比往常更加起劲地喃喃祷告。整个教堂都听得见哥萨克斯维尔贝古兹连连叩头的响声。只有奥克桑娜站在那里惘然若失:她在祷告,又心不在焉。她心烦意乱,越来越懊恼,越想越伤心,脸上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泪水在她的眼里颤动着。姑娘们猜不透她伤心的原因,也想不到是为了铁匠的缘故。然而,不只是奥克桑娜一个人记挂着铁匠的命运。村里所有的人都觉得这节日没有过节的气氛。真不凑巧,教堂执事蹲在麻袋里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嗓子嘶哑了,声音哼哼哧哧的,只勉强听得见;诚然,外地来的男低音歌手唱得挺不错的,但是,如果铁匠在场的话,可要强得多,先前每当唱起《我们的天父》或者《圣天使》的时候,他就走到唱诗班的席位上,使劲地唱出在波尔塔瓦咏唱的那种音调。再说,他一个人还兼做着教堂庶务的差使。晨祷做完了,紧接着午前的祷告①也结束了……铁匠果真就这样下落不明了么?

①东正教午前所做的祷告仪式。

黑夜将要过去的时候,魔鬼驮着铁匠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一眨眼的工夫,瓦库拉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口。这时,雄鸡报晓了。“你往哪儿跑?”他一把拽住企图逃走的魔鬼的尾巴,喝道,“慢着,朋友,事情还没有完呢:我还得好好谢谢你呀。”说着,他抄起一把细树条,狠抽了三下,可怜的魔鬼撒腿就跑开了,犹如一个庄稼汉刚刚被陪审官放出大牢一样。就这样,人类的冤家对头本想蒙哄、诱惑和愚弄人们,反倒自己遭到捉弄。随后,瓦库拉进了外屋,一头钻进干草堆里,一直睡到午饭时分。他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中天了,不禁吃了一惊:“我睡过头了,早晨和午前的祷告都给误了!”这时,敬神如命的铁匠不由地沮丧起来,心想这或许是上帝有意要责罚他吧,因为他曾有过毁掉自己的灵魂的邪念,才让他酣睡不醒,竟然在这样隆重的节日里误了上教堂去祷告。不过,他自我安慰说,下个礼拜一定找神父去忏悔,从今日起每天叩头五十次,一年不断;然后,他瞧瞧屋里,空无一人。显然,索洛哈还没有回来。他十分爱惜地从怀里取出那双鞋来,想到这珍贵的礼物和一夜神奇的经历重又感到惊奇莫名;他洗了脸。穿戴得尽量齐整些,穿上了扎波罗热人给他的衣服,从箱子里取出那顶列舍季洛夫产的蓝顶新毛皮帽,那还是从波尔塔瓦买来的,还一次也没有戴过呢;又取出一根崭新的彩色腰带;他把这些东西和一根马鞭子包在一块头巾里,随即动身去楚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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