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管她是什么!你对我来说胜过母亲和父亲,胜过世界上一切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沙皇召见我,对我说:‘铁匠瓦库拉,我的王国里所有最好的东西,只要你开口,我都会给你。我要下旨给你修一座金匠铺,让你用银锤子去锻造金器。’我会对沙皇说:‘我什么都不要;不要珍贵的宝石,不要金匠铺,也不要你的整个王国,只求你把奥克桑娜赐给我!’”

“瞧你说得多好听!只是我的老爹可精哩。你等着瞧吧,他会要娶你妈的,”奥克桑娜狡黠地一笑,说道。“真是的,姑娘们怎么还不来呢……这是怎么啦?早该唱圣诞节祝祷歌了。

我觉得怪闷的。”

“别管她们吧,我的美人儿!”

“这怎么成呀!小伙子们准会跟她们一起来的。大伙儿就可以逗笑打闹啦。我琢磨又会诌出许多滑稽可笑的故事来!”

“你跟他们在一起就那么开心么?”

“总比跟你在一块儿要开心些。噢!有人敲门哪;一准是姑娘们跟小伙子们来啦。”

“我干吗还待在这里呀?”铁匠自言自语说。“她在嘲弄我。她只不过把我当作一块生锈的马蹄铁。既然是这样,至少也不该轮到另外一个人来笑话我。只要我弄清她更喜欢的人是谁就好了;我要叫他不敢……”

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又从天寒地冻的户外传来“开门哪!”

的喊叫声,打断了他的郁郁沉思。

“等等,我去开门,”铁匠说着走到外屋去了,心里忿忿然,心想闯进来的人不管是谁,都要折断他几根肋骨。

寒凝大地,愈加冷峭,高空更是冷飕飕的,冻得魔鬼两只蹄子替换着跳跳蹦蹦,对着拳头直呵着热气,想让两只冻僵的手多少暖一暖。这个从早到晚老是待在地狱里的魔鬼会冻得直跳,是毫不奇怪的,因为大家知道,地狱里的冬天并不像人世上这么冷得彻骨,更何况他总是头戴尖顶圆帽,站在灶火跟前,就像真的厨师一样,将一个个有罪之人油煎火烤,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简直就像村妇通常为圣诞节煎烤腊肠一模一样。

妖精也感到寒气逼人,虽然她是穿得挺暖和的;所以,她两手往上一举,向侧旁伸着一只腿,犹如一个快速溜冰的人一样,浑身关节一动不动,就像是顺着冰川从天而降,径直落进烟囱里。

魔鬼也照着样子紧随其后。可是,因为这个家伙比任何一个穿长袜的花花公子都更为乖巧,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就在落进烟囱的一刹那间,他猛然骑在情妇的脖子上,双双跌落在宽敞的炉灶上面的一堆瓦罐中间。

游逛归来的妖精悄悄打开了炉门,偷眼瞧瞧儿子瓦库拉请了客人来家没有,而她看见除了屋子中间搁着几个麻袋之外,屋里空无一人,便从炉灶里爬了出来,脱掉厚实的羊皮袄,整理了一下衣衫,于是谁也认不出她就是一分钟之前跨着扫帚四处转游的妖精了。

铁匠瓦库拉的母亲还不到四十岁。她长得不算美,但也不丑。人到中年,要保持风姿绰约也难。然而,她却很有手腕,能把最为老成持重的哥萨克勾引到手(顺便说说,这些人已经不大计较女人的姿色了),于是,村长啦,教堂执事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啦(当然,那是趁他的老婆不在家的时候),哥萨克柯尔尼·楚布啦,哥萨克卡西扬·斯维尔贝古兹啦,一个个都经常上门来找她。难能可贵的是,她善于圆滑地跟他们分别周旋。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情场上的对手。无论是虔诚信教的庄稼汉,还是身穿带风帽的贵人(有的哥萨克这样自报家门)礼拜天上教堂去,或者遇到天气不好时上小酒店去,总要趁便去看看索洛哈,吃些浇上酸奶油的油渍渍的甜馅饺子和坐在暖暖和和的屋子里跟爱说好笑、殷勤好客的女主人闲聊一通。即便是贵人,上小酒店之前,也特意要拐个大弯子,上她家去,还堂而皇之地说成是——顺道走走。而索洛哈呢,每逢节日上教堂去,总要穿上一条色彩鲜艳的厚方格花裙,系上蓝绸围裙①,外面再罩上一条后面缝有金色花边的蓝裙子,往右侧唱诗席一站,这时,教堂执事便会连连咳嗽,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直往这边睃;村长则摸摸胡髭,把一小绺囟门上留下的头发缠到耳朵后头去,对站在身边的人说:“嘿,好一个娘们!真是个鬼婆娘!”

①西乌克兰妇女常穿的一种裙子,由前后两幅布缝制而成。

索洛哈见人就行礼,而每个人都以为是对他一个人施礼问好呢。不过,好事者立刻便留意到,索洛哈对哥萨克楚布青眼有加。楚布过着鳏居生活。他的房前总是堆放八垛谷物。四头强壮的犍牛每当看见牛大嫂或者胖牯牛大叔走过时,总要从篱笆编成的棚屋里伸出头来,哞哞直叫一阵子。一只长须飘垂的山羊爬到屋顶上,活像市长一样尖着嗓门咩咩叫着,逗弄着在院子里高视阔步的吐绶鸡,当远远地看见那些老是揪扯它的胡子的冤家对头——顽皮孩子时,便转过身子撅起了屁股。楚布家大小箱子里装满了许多布匹、短上衣和镶有金边的旧式长袖外套:他那故世的妻子是一个讲究穿戴的人。他家的菜园子里除了罂粟、白菜、向日葵之外,每年还要播种两块地的烟草。索洛哈觉得把这些家产都一并归到她的产业中来并不嫌多余,她早就掂量好了,这份家产一旦转到她的手里,定会要大大发达起来,所以她对老楚布也就格外垂青了。她心想,千万不能让儿子瓦库拉讨得楚布的女儿的欢心,要不然那份家产就会落到儿子的手里,到那时她就插不上手了,所以她就耍弄起一个年近四十的长舌妇惯用的花招:一有机会便挑起楚布和铁匠的不和。也许,因为她惯于耍弄狡猾的伎俩和机巧的心计,所以才招致老太婆们议论纷纷,特别是当她们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多喝了几杯之后,都说索洛哈确实是个妖精;小伙子基贾科鲁平柯就看见过她身后拖着一根尾巴,大小跟农妇手里的纺锤差不多;又说在上上礼拜四她变成了一只黑猫一溜烟地跑过大路;还说有一回,一头猪跑到神父的妻子那儿,居然像公鸡似地打鸣,把康德拉特神父的帽子扣到头上,扬长而去。

正当老太婆们议论纷纷之际,走来一个牧牛人,名叫蒂米什·科罗斯佳维。他立刻凑上来说,夏天的时候,就在圣彼得节前①,他在牛棚里垫好麦秸作枕头,刚躺下睡觉,便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妖精,只穿一件衬衫,在挤牛奶,而他却动弹不得,就像是中了邪一样;那妖精挤了一会儿牛奶,走到他的跟前,在他的嘴唇上抹了些臭哄哄的东西,害得他一整天不停地啐口水。不过,这番话听来也未必真实可信,因为只有素罗钦的陪审官才能识破妖精的真面目。所以,那些声名显赫的哥萨克听了这些传闻全都不以为然。他们都是一样的说法:“那是鬼婆娘们的胡吣!”

①圣彼得节为东正教节日,俄历六月二十九日。

索洛哈从炉灶里爬了出来,理好衣妆,又像一个贤惠的主妇那样开始拾掇屋子,把东西一一归回原位;但是没有去挪动那几只麻袋:“这是瓦库拉弄回来的,让他自个儿搬出去吧!”正当魔鬼就要飞进烟囱的时候,无意之间一扭头,看见楚布跟教父手拉着手,走出屋门很远了。转眼之间,魔鬼又从炉灶里飞了出去,飞跑到前面挡住了他们两人的去路,从四面八方把一堆堆冻雪砸得粉碎。一阵暴风雪平地而起。天空中白茫茫一片。雪花像密网一样来回狂舞,朝行人的眼睛、耳朵、嘴里直扑过来。而魔鬼呢,又返身飞回烟囱里,笃定地相信楚布准会跟教父一块儿转身回家去,那就会撞见铁匠在那里,狠揍他一顿,叫他再也拿不住画笔去涂抹那些令人气恼的破画啦。

果然,暴风雪一刮起来,寒风直刺得眼睛发痛,楚布便后悔不迭了,他把带护耳的帽子紧扣到额上,一路上咒骂自己、魔鬼和教父。其实,这种恼怒的样子是故意给人看的。楚布看到突然刮起了暴风雪,倒是暗自十分高兴。离教堂执事家还远着呢,他们只走了八分之一的路程。两个出门夜游的人转身折了回去。狂风直吹着后脑勺;然而,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什么也看不见。

“等一等,老哥!咱们多半是走错了,”楚布稍稍走到旁边说道,“我没看见一栋房子呢。唉呀,好厉害的暴风雪!老哥,你往那边走走,看看有没有路;我就在这边找找看。真是鬼使神差,这样的风雪天还到外边来转游!你找着路了可别忘了喊一喊。唉,撒旦①扔过来一大团雪迷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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