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嫂子,”干亲家一进门便嚷嚷说,“你还在害寒热病么?”

“可不,身子不大舒服,“赫芙里娅回答说,忐忑不安地用眼瞧着堆放在天花板下的木板子。

“喂,屋里的,去把车上那个酒壶拿来!”干亲家对一道跟来的妻子说,“我要跟这些好心人喝个痛快;该死的娘们把我们吓成这个样儿,说来都丢人。真的,伙计们,咱们上这儿来干吗,真是扯淡!”他从瓦杯里喝了一小口水,接着说。

“我敢赌一顶新帽子,准是那些娘们故意拿我们来取乐子。就算真的有妖魔,有啥了不起!朝他脑袋上啐一口不就结了!就当他这会儿出现在这里,比方说,就在我的跟前吧,要是我不把夹着的拇指伸到他的鼻子底下去①,就是狗娘养的!”

“那你干吗一下子吓得脸色煞白呀?”一个客人嚷道。他比别人高出一头,总要装出一副好汉的派头。

“我。去您的!是做梦吧?”

客人们冷冷一笑。一丝满意的笑意掠过这位喜欢说东道西的好汉的脸上。

“他哪会脸色煞白呀!”另一个客人接过了话茬,“两颊绯红,就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如今他不再是齐布尔②,而是红甜菜啦,——要不,干脆就是那件把人们吓得半死的红袍子。”

①此处为谐音双关。俄习俗,手握拳头,将拇指夹着,从食指和中指间伸出,是一种轻蔑或嘲弄人的手势。

②这位干亲家的名字是“齐布尔”,而方言中,“齐布尔”又是“大葱”之意。

酒壶在桌上过了一遍,客人们比先前更加开心了。契列维克一直放不下红袍子的事儿,好奇的心情一刻也不肯安分,这时便央求干亲家说:

“说说吧,大哥,你行行好!我真想知道,可就是总也打听不到这该死的红袍子的故事。”

“哎呀,老弟!夜里可不兴讲这个故事。只是为了不叫你和这些好心人扫兴(这时他对客人们说),我看得出来,大家也跟你一样想知道这桩怪事儿。好吧,只好讲一讲了。那就听我说吧!”

这时,他抓挠了一下肩膀,用下摆擦擦脸,两手搁在桌上,讲了起来:

“有一次,一个魔鬼不知出了什么错,被撵出了地狱。”

“大哥,那怎么会呢!”契列维克插话说,“魔鬼怎么会撵出地狱呢?”

“那有什么法子呢,老弟?撵出去还不就撵出去了,还不是跟庄稼汉从屋里撵出一条狗一个样。兴许是他忽然起了个怪念头,想干点什么好事吧,总之是把他撵走了。这可怜的魔鬼苦闷得很,一心惦记着地狱,简直想要上吊呢。有什么法子呢?就只好借酒浇愁。他就在那间你看见过的山脚下坍塌的棚屋里住了下来。如今,无论是哪一个善心的人都要画了十字,才能打门前走过去,这魔鬼也就成了一个放荡的家伙,在年轻人中间谁也比不过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泡在酒店里!……

这时,凡事爱刨根问底的契列维克又打断讲故事人的话说:

“天晓得你胡诌些什么,大哥!怎么能让魔鬼进酒店里去呢?老天有眼,魔鬼可是手脚有爪子,头上长尖角的呀。”

“他终归会有花招呀:戴上帽子和手套不就行了。谁能认出他来?他成天闲逛,寻欢作乐——终于不可收拾,把身上的钱全都喝光了。小酒店老板一直赊帐给他,后来也不让他欠帐了。魔鬼只好把自己的红袍子作抵,打了个七折,给了索罗钦集市上卖酒的犹太人,并对他说:‘当心,犹太佬,一年以后我会找你赎回红袍子的:可要保存好!’说完就不见了踪影。犹太人仔细瞧瞧那件袍子:呢料是上好的,即便是在米尔哥罗德县也买不到!而那鲜红的颜色呢,十分耀眼,叫人百看不厌!可是犹太人觉得不耐烦等到那个期限。他搔搔自己的长鬓发,然后在过路的老爷身上敲了一杠子,几乎索要了五枚三卢布的金币。而到期要赎回袍子的事儿,他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一天傍晚,来了一个客人,他说:‘喂,犹太佬,把那件袍子还给我吧!’犹太人起初没有认出来,后来才看清楚,便装成素不相识的样子。‘什么袍子?我这儿没有什么袍子!我压根儿不知道你的什么袍子!’那人一听,抬腿走了;直到晚上,犹太人关好了那间破旧的屋子,清点了柜子里的钱,披上一件床单,开始按犹太人的习惯向主祈祷,——只听得一阵沙沙的声响……定睛一看——所有的窗口都伸着猪嘴脸……”

就在这时,真的,传来一阵不甚分明却很像猪在哼哼的声音;顿时大家脸色煞白……讲故事的人汗珠直冒。

“什么响声?”契列维奇惊恐地问道。

“没什么呀!……”干亲家浑身发抖地回答说。

“唉哟!”一个客人应声道。

“你说话了?……”

“没有!”

“这是谁在哼哼?”

“天晓得我们这里怕什么来着!什么事儿也没有!”

大家提心吊胆地环顾四周,朝各个旮旯里张望。这一下可把赫芙里娅吓得半死不活。

“唉呀,你们这些胆小鬼!简直是老娘们啦!”她大声嚷嚷说。“你们还是哥萨克男子汉呢!你们就该拿起纺锤去梳棉纺纱去。只要有一个人怎么弄……老天爷宽恕我……有谁弄得板凳嘎吱一声,大伙就像疯子似的乱成一团……”

这番话既羞得我们那些好汉们无地自容,又给他们壮起了胆子;干亲家又从瓦杯里喝了一口水,继续往下说道:

“犹太人吓得晕了过去;但是,猪脸妖魔们就像踩高跷似的,蹬着长长的细腿,爬进了窗口,用三节鞭子一顿好打,让犹太人醒了过来,逼着他跳跳蹦蹦,蹦得比这横梁还要高。犹太人卜通跪倒在地,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只是那袍子没法子再找回来了。那个过路的老爷半道上被一个茨冈人抢了,袍子又卖给了一个女商贩;而那个女商贩呢,又把袍子带回到索罗钦集市上来了,可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再没有人买她的东西啦。女商贩想来想去,觉得蹊跷,终于悟出其中的奥妙来了:要不就是红袍子招来的灾祸。无怪乎她穿着红袍子时,总是觉得憋闷难受。她毫不犹豫就把它扔进了火里——这件鬼衣裳居然火烧不燃哩!‘欸,这准保是魔鬼的礼物!’女商贩居然想出了个主意,把那红袍子偷偷塞到一个卖黄油的汉子的货车里。这傻瓜还暗自高兴呢;只是再没有人买他的黄油了。‘哎呀,准是魔鬼把袍子塞给我的!’他抡起一把斧头,把它剁成碎片;可是一瞧——那些碎片又慢慢合拢起来,变成了一件完好的长袍子。他画了一个十字,又抄起斧头去劈,把碎片撒了一地,扬长而去。从此以后,每年到了赶集的时候,猪脸妖魔便在广场上游荡,哼哼直叫,拾捡着那件长袍的碎片。听说,如今他只缺左边那只袖子啦。人们打那以后就竭力躲开那鬼地方,已经有十来个年头没有在那儿赶集了。

可是,鬼使神差又让陪审官拨给……

还有半句话咽住了,讲故事的人没有说下去……

窗户砰地一响;玻璃一阵叮噹,飞了出去,一个狰狞可怕的猪嘴脸伸了进来,骨碌碌地直转着眼睛,仿佛在追问: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呀,好心的人们?”

◎八

像狗一样夹起尾巴,像该隐①一样索索颤抖,鼻烟从鼻孔里流满而出。②

——录自科特利亚列夫斯基《埃涅伊达》

①据《旧约·创世纪》,该隐是弑弟的凶手。

②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屋里的人全都吓呆了。干亲家张着大嘴,像泥塑木雕似的。眼睛瞪得鼓鼓的,活像两颗就要出膛的子弹;张开的手指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而高个子的好汉在惊恐万状之中,朝天花板蹿去,脑袋撞到横梁上;搁在上面的木板猛地一挤动,神父的儿子便卜通一声跌落到地板上。“哎哟—哟—哟!”一个人摔倒在条凳上,手脚乱蹬地嗷嗷直叫。“救命啊!”另一个人直着嗓门叫嚷起来,一边用羊皮袄蒙着脑袋。干亲家两次饱受惊吓,刚从目瞪口呆中清醒过来,全身抽搐着,钻到了老婆的裙裾下面。那高个子的好汉子往暖炉里爬,虽说炉门狭小,还是钻了进去,并且还闩上了炉门。而契列维克呢,仿佛被淋了一桶滚烫的开水似的,一把抓起瓦缸当帽子扣在头上,冲出大门,像疯子一样,慌不择路地满街奔跑;直到跑乏了,他才稍稍放慢了脚步。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就像磨坊的石臼一样怦怦直响,浑身汗水淋漓。他已精疲力尽,就要倒地不起了,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追赶他……他吓得透不过气来……“有鬼!有鬼!”他使劲地、没命地叫喊着,只一忽儿便昏厥在地。“有鬼!有鬼!”后面也有人在喊,他只模糊觉得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砸在他的身上。随后他便失去了知觉,活像棺材里怕人的死尸那样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躺在路中间了。“)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