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管保没错儿:他跟酒鬼和流浪汉是一窑货。我敢打赌,他准是那个在桥上缠着我娘儿俩的坏小子。可惜他没有撞到老娘手里:我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赫芙里娅,就算是他又怎么样;他怎么是个坏小子呢?”

“哼,他怎么是个坏小子!你这个没有脑子的大笨蛋!你就听着!他怎么是个坏小子!当咱们路过磨坊那会儿,你把那双混帐眼睛藏到哪儿去啦!你倒好,人家就在你那沾满烟丝的鼻子跟前辱骂你的老婆,你倒满不在乎!”

“不管咋说,我还是看不出他怎么不好,那可是个棒小伙子。就是不该一下子溅你一脸污泥。”

“哼!我看得出来,你是存心要堵我的嘴!这算哪档子事?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手?准是东西没卖掉,倒先去喝猫尿了……”

这时,契列维克自己也明白话说多了,立刻用双手抱住脑袋,因为他估计到怒气冲冲的妻子一定会伸出利爪来猛揪他的头发。

“真是见鬼!还结什么婚!”他心里暗自嘀咕着,赶紧躲过那气势汹汹的妻子。“只好不明不白地回绝一个好人啦。我的天哪,干嘛要这样折磨我们这些罪人呢!人世间各种废物已经够多的了,你干吗还要降生这么些恶婆子!”

◎五

桐叶槭,别垂下,你还青翠;

哥萨克,别忧伤,你还年轻。①

——小俄罗斯歌谣。

①此处引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身穿白长袍的小伙子坐在货车旁,心不在焉地望着周遭人声嘈杂的人群。困乏的太阳悠闲地燃烧过一个早晨和中午之后,正渐渐地西沉;即将逝去的白昼泛着迷人、灿烂的绯红霞光。白色的帐篷和货棚的顶端,笼罩着一抹依稀可见的玫瑰亮色,闪烁着耀人眼目的辉光。一堆堆的窗用玻璃闪闪发亮;小酒店老板娘那桌上摆放的绿色酒瓶和酒杯染成了一片火红颜色;堆成小山似的香瓜、西瓜和南瓜好像是用黄金和赤铜浇铸出来的。人们的谈话声明显地变得稀疏、沉寂了,那些女商贩、庄稼汉和茨冈人的舌头已经倦怠了,只是慢慢腾腾、懒懒洋洋地转动着。前前后后开始亮起了灯光,刚煮好的面团子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在逐渐沉寂的街道上弥漫开来。

“你为什么事儿发愁呀,格里茨柯?”一个高个儿、晒得黝黑的茨冈人猛拍一下小伙子的肩膀,大声问道。“怎么样,二十卢布把犍牛卖给我!”

“你就只想买牛、卖牛的。你们这号人只知道唯利是图。

总是连偷带骗坑老实人。”

“呸,鬼家伙!看来你心事挺沉的。是不是凑合着找个未婚妻,又吃后悔药了?”

“不,我可不吃后悔药:我是说话算数的;做了的事,决不反悔。可是契列维克那老家伙显然不讲良心,一个子儿也不值:说了的话又收了回去……唔,也不能全怪他,他是块木头疙瘩,不顶用。全是那老妖精玩的把戏,就是今日里我们哥儿们在桥上狠狠挖苦了一顿的那个妖婆。唉,我要是个沙皇或者大领主什么的就好了,我头一件事就把那些情愿让婆娘骑在脖子上的笨蛋全都吊死……”

“如果能逼得契列维克把帕拉斯卡嫁给你,你肯二十卢布把犍牛卖给我么?”

格里茨柯有点疑惑地望望他。茨冈人黝黑的脸上露出一种既凶狠、刻毒、卑劣,又傲慢不逊的神气。人们只要看他一眼,心里便豁然明白:在这颗奇特的灵魂里活跃着一种了不起的德性,但是人世上对于这种德性只有一种报偿——那就是绞刑架。一张嘴巴深嵌在鼻子和尖下巴颏之间,永远挂着刻毒的讪笑;一双小眼睛像火光似的跳跃不定;一副脸上总是不停地变换着伪饰与机谋的表情——这一切仿佛正好需要披上当时他穿在身上的这样一套奇特的外衣。一件深棕色的、似乎一碰就会化灰的长襟上衣,一头长长的披肩黑发,一双晒得黑黑的光脚穿着的鞋子仿佛都是长在他的身上,成了他的自然的天性。

“只要你不骗人,别说二十卢布,就是十五卢布我也卖!”

年轻人答道,目不转睛地审视着他。

“十五卢布?好的!你可别忘了:是十五卢布!先给你一张蓝山雀①做定钱!”

“喂,要是你骗人呢?”

“要是骗人——定钱归你!”

“好吧!来,咱们拍巴掌,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①旧俄面值五卢布的钞票,因蓝颜色的山雀图案而得名。

◎六

这可糟了:罗曼来了,眼看就要狠揍我一顿,而您呢,福马老爷,也不会有好结果。①

——录自小俄罗斯喜剧。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走这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这儿的篱笆要低些,抬起脚来,别怕呀:我家那个糊涂虫跟干亲家一块儿到货车底下守夜去了,免得俄罗斯佬把什么东西偷了去。”

这是契列维克那凶狠可怕的妻子在亲热地给神父的儿子壮着胆子,因为他正畏畏缩缩地挨着篱笆挪动脚步,然后爬上了篱笆,宛如一个颀长而可怕的幽灵,久久地站在上面,迟疑不决,一边用眼打量着朝哪儿跳下才好,最后卜通一声跌倒在一堆杂草丛里。

“真要命!您没有碰伤吧?老天爷保佑,没有窝着脖子吧?”

赫芙里娅关切地嘟哝着。

“嘘!不要紧,不要紧,亲爱的哈芙隆尼娅·尼基福罗芙娜!”神父的儿子忍痛站了起来,低声说道,“只是让荨麻刺痛了一下,照那去世的大司祭神父的话说,它可是像蛇一样的毒草。”

“咱们现在进屋去吧!那儿一个人也没有。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还估摸您是长了小疮还是肚子疼什么的,咋老不见您人来呢。您还好么?我听见说,您那老爹最近收下的东西可不少呢!”

“小意思,哈芙隆尼娅·尼基福罗芙娜;我爹在整个斋期里总共得了十五、六袋春麦,四、五袋黍米,一百来个小白面包,查查数呢,还不到五十只鸡,至于鸡蛋嘛,多半有臭味。不过呢,比方说,真正甜蜜蜜的东西只能从您这儿得到呐,哈芙隆尼娅·尼基福罗芙娜,”神父的儿子满脸谄笑地瞅着她,同时把身子挨得近些。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这是给您准备的东西!”她把几只盘子摆到桌上,同时又装模作样地扣好似乎无意之间敞开的上衣,说道,“这是甜馅饺子,小麦团子,小圆面包,馅饼儿!”

“我敢打赌,这是女儿家最灵巧的手做出来的!”神父的儿子一只手拿起馅饼,另一只手把甜馅饺子移到跟前。“不过呢,哈芙隆尼娅·尼基福罗芙娜,我的心想得到的是比小圆面包和小麦团子更甜美的东西。”

“那我就不知道您还要吃什么东西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胖乎乎的俏妇人故意装出不懂的样子,答道。

“当然是柔情蜜意呀,无人比得上的哈芙隆尼娅·尼基福罗芙娜!”神父的儿子悄声说道,一只手里拿着甜馅饼子,另一只手搂着她那肥大的身躯。

“天晓得您胡思乱想些什么,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赫芙里娅说,难为情地垂下眼睛。“弄不好您兴许会想要亲嘴呢!”

“这种事儿嘛,我倒是想对您说说,”神父的儿子接着说道,“比方说,我还在神学校里念书的时候就有过了,我至今还记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狗吠声和敲门声。赫芙里娅赶忙跑了出去,立刻又返回来,脸色变得煞白。

“哎呀,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们这下子可倒霉了;

一大帮子人来敲门,我听像是干亲家的声音……”

甜馅饺子卡在神父儿子的喉咙里……他两眼瞪得大大的,仿佛是催命的小鬼刚刚拜访过他一样。

“快爬上去吧!”惊惶失措的赫芙里娅指着那天花板下搁在两根横梁上的木板说,那上面堆放着各种家什杂物。

千钧一发,我们的主人鼓起了勇气。他多少清醒了些,猛地跳上了暖炕,小心翼翼地爬到木板上;而赫芙里娅则失魂落魄地奔向大门口,因为敲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七

就在这儿出了一桩怪事,大人!①

——录自小俄罗斯喜剧。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集市上出了一桩怪事儿:据说是在一堆货物中间发现了一件红袍子。卖面包圈的老太婆隐约看见一个猪脸妖魔不停地俯身察看一辆辆货车,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传闻不胫而走,传遍了早已静寂的宿营地的各个角落;大家都觉得不信这种传闻是罪过,虽说那个卖面包圈的老太婆是傍着小酒店女老板的货棚摆了一个流动的摊点,成天毫无必要地向人弯腰行礼,用双脚划着跟她卖的美味食品一模一样的圆圈。加上乡文书在坍塌的棚屋里见到的怪事又加油添醋地渲染一番,以致到了夜里,大家都吓得互相紧紧地蜷缩在一起;人们平静的心境荡然无存,人人胆战心惊,不敢合眼;而那些胆小如鼠和本来就有地方过夜的人各自走了。契列维克带着干亲家、女儿以及一些死乞白赖地要去他们家的客人们一道走回家去。他们使劲打门的响声把赫芙里娅吓得魂飞魄散。干亲家已经喝得有些醉了。这是明摆的事实,因为他赶着车两次错过了院子,最后才找到房子。客人们也是兴高采烈的样子,毫不拘礼地抢在主人之前涌进了屋门。当他们朝屋里的旮旮旯旯张望时,契列维克的妻子简直就如坐针毡一样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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